皇帝陛下并不覺得自己這邏輯有沒有問題,眼神里自說自話的恍然,一邊琢磨著一邊就去吃那看起來很香的菜,一口下去眼神一凝,然后動作猛然加快。
干掉了一小碗他舒口長氣,然后才反應過來,他竟然吃了外食,而鐵慈竟然毫無反應。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崽雖然眼神帶殺氣,但內心里其實對這家伙非常信任。
她信任這家伙絕不會當著她的面傷害她的父親。
側邊,鐵慈也反應過來。
她該攔著父皇吃東西的。
這么多年,父皇在宮內的吃食,都要由人先試吃三次,除了自己親手送的吃食,其余都是這樣的流程辦理。
但是她忘了…
鐵儼既然開了頭,后頭就吃得歡快,就是酒還沒碰,一邊盡量控制自己放慢速度吃,一邊狀似漫不經心地道:“你也姓容?慈心傳里沒有提及你的出身,莫非也是容家旁支?”
“自然不是。”慕容翊笑道,“且也不姓容。只是尋常出身,但是伯父,英雄豈問出處?”
“口氣倒大。但這藏頭露尾,便非英雄所為。”鐵儼神色冷淡。
“伯父若是接受了小侄,自然要對伯父坦誠相告。”
皇帝陛下看著這順桿兒爬的大侄子,默了。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慕容翊才不管他怎么想,從懷中掏出一個青白色澄泥罐,笑吟吟道:“今日初見伯父,也不知道伯父喜歡什么,特地帶了些小玩意兒,博伯父一樂。”
那是一個品質上佳的罐子,罐子里兩只身軀油亮,頭須纖長,后肢有力的…精品蟋蟀。
鐵慈:“…”
您可真會送禮。
當朝御史看見不噴你一臉口水。
回想起之前容溥陪父皇下棋,兩人斯文對坐,坐得父皇一臉瞌睡。
她心中默默。
人和人真不能比啊。
鐵儼自然知道斗蟋蟀,他端坐如常,皺眉斥道:“如此不上臺面的小物!”
眼珠卻不由自主地瞟過去。
慕容翊仿佛沒聽見他的呵斥,取出竹筒斗盆等物,將兩只蟋蟀小心引入斗盆中,再取出蒸熟后特制的日菣草逗弄那兩只蟋蟀,那兩只蟋蟀張翅而鳴,聲音洪亮有力,躍撲而斗,鏖戰不休。
慕容翊則在一邊和鐵儼講解,從蟋蟀罐子必須青白色泥罐,以澄縣所出澄泥所制之罐為上佳的選擇講起,到蟋蟀的產地以魯州晉寧縣所出者為大乾第一,晉寧縣的蟋蟀,個大,體強,性悍,皮色好,耐力足,個性頑強,不死不休…到蟋蟀還和所在地質地貌有關,性辣者多出于高坡,再到蟋蟀的品種有白麻頭、黃麻頭、蟹青、琵琶翅、梅花翅、竹節須…再細細品評兩只蟋蟀的腿有多粗、須有多直、顎有多大…深色土中出的淡色蟋蟀大多善斗,淡色土中出深色蟋蟀必兇…
鐵儼的眉頭漸漸松開,腦袋越湊越近,眼睛越來越亮,聽得越來越仔細,從一邊看去,兩人頭碰頭圍著那只斗盆,宛如一對斗雞走狗的哥倆好。
鐵慈…鐵慈在一邊目瞪口呆。
她自記事起見到的父皇便是慈愛與莊嚴齊具,皇室里養出來的體氣尊嚴人,哪怕是個傀儡也從不自怨自艾,不失體面和尊貴。也跳不出那皇家的窠臼。她從未見過父皇這般快活模樣,連袖子都捋起來了。
她想起曾聽說父皇少時愛玩,但總覺得看著不像,一定是流言。
如今想來,父皇最初只是個普通皇子的時候沒人管,大抵沒少玩樂,后來養在皇后膝下,稍稍出格就會被訓斥,從此就再也不是自己。
大概也只有無所顧忌的慕容翊,會用兩只蟋蟀,敲開他早已上鎖的心門。
兩只蟋蟀勇猛撲斗,最后以那只油黑的梅花翅勝利告終,蟋蟀長鳴炫耀,鐵儼喜笑顏開,大力故掌。
慕容翊也隨手鼓掌,笑看鐵儼。
切,還以為皇帝多難哄。
比他女兒好哄多了。
他包袱里還有遼東愛玩的五軍牌,骰子,麻將,土棋,牌九,投壺…如果這些都不行,現場組建麻將搭子或者捶丸也行啊。
誰知道剛拿出一個蟋蟀就搞定了。
由此可見,當皇帝是個多么無趣的活計,十八被這么無聊的責任捆住實在是一個悲劇。
他從包袱里開始掏麻將,鐵慈終于看不下去了,剛要開口,慕容翊伸手一招,門外慕四扔進來一物,黑黑白白,喵喵咪咪,柔軟地砸在鐵慈懷中。
鐵慈一看,三花貓容易。
很好,偷貓賊自首了。
慕容翊的語氣十分自然:“十八,咱們養的這只貓如今也這么大了,和我一樣一直挺想你的。”
容易:“喵喵喵!”
并沒有!
鐵儼敏感地回過頭來,“你們一起養的貓?”
這么親近?
“嗯,我們一起撿的,再一起養的,名字還是十八起的,叫容易,和我一個姓,我啊,把它當兒子。”慕容翊伸手過去擼貓。鐵慈面無表情地把貓捧著換了個方向。
要不要臉,你養過一天嗎?
這混賬這神秘兮兮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和她生了一個私生子一樣!
鐵儼凝視著那貓,這名字起得,大有深意啊。
他也大有深意地看向慕容翊,慕容翊對他展開顛倒眾生的微笑,殷勤地道:“伯父,這威武大將軍就送給您。您萬幾宸函之際,偶爾玩玩,也好松快松快。”
鐵儼甚是心動。
正要準備拒絕,慕容翊又從背后包袱里掏出了一副牌九。
鐵儼咳嗽。
他看起來那么愛玩嗎?
卻見慕容翊正色和他道:“伯父,賞玩蟋蟀,從其撲戲之中亦可見搏斗之術,為將之理。可并不僅僅是斗蟲。不過小侄知道您日理萬機,心系天下,這等玩樂之事,自然只是偶爾為之。這副水晶背鑲銀嵌彩寶牌九呢,是留給您看著賞人的。這牌九不僅可打發日長寂寞,背面還是萬花筒設計,以各色珠寶磨成極細小碎片組成圖案,玩樂之余,也可欣賞千變萬化的珠寶之美。若您覺得這玩意浮夸了點,小侄這里還有一件西洋嵌珍珠十字架和一座西洋玳瑁黃金懷表。一并呈上。”
說著恭恭敬敬托出幾個禮盒。
鐵慈:…勾引了我老爹還來賄賂我娘!
鐵儼自然也聽懂了,這可不就是獻給靜妃的,只不過一個外男不好直說罷了。
依舊是還沒等他拒絕,慕容翊開始和他談西洋的鐘表技術,民俗風情,十字架的典故,西洋人的奇裝異服和他們特別好騙的大腦,本就對洋外風物很感興趣的皇帝陛下聽得津津有味,兩人再次越坐越近,頭碰頭打開西洋鐘表,看那精密的內部結構,慕容翊上手解說,鐵儼頻頻點頭——每個男人都是天生的機械迷。
鐵慈:…您看起來像我爹失散多年的大兒子。
大兒子和新認的爹相談甚歡,已經把大妹子和心肝寶貝女兒忘在了一邊。
鐵慈呵呵笑,今日可開了眼界。
慕容翊脫去桀驁,原來也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而自己老爹,像個家有恨嫁女看見一個適齡男便目光灼灼恨不得立即推銷出去的中年油膩男。
鐵慈心中怒喝一聲,再不想看見這兩個油膩男,拎著貓起身便走。
兩只手同時伸出把她拉住,異口同聲地道:“去哪兒?”
鐵慈差點說我去尋點香燭豬頭香案供你們結拜,想想陛下的臉面還是要給,硬生生忍住了。
結果慕容翊大抵覺得已經忽悠住她爹了,膽兒肥了,竟然理直氣壯地道:“十八,我知道你氣我冷落了你,但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伯父嗎?總得讓伯父多知曉我一些才是。說起來這事還是怪你,早該帶我來見伯父才是,些許小事何必總是和我計較呢,有什么是我們倆坐下來不能解決的呢?如果一次坐下來解決不了,多來幾次就好了啊。”
鐵儼聽著,覺得雖然這小子精怪了些,但這話說得明白,性情也還不錯,有耐性。
正想旁敲側擊幾句,門外忽然有人通報,說是朱少卿到了。
朱彝本也在這附近,聽說了折桂樓的事就趕過來,沒想到皇帝也在這兒,再看見座中還有陌生的年輕男子,不禁愕然。
鐵慈看見朱彝就起身行禮,朱彝算起來是她師兄,但他原本也是躍鯉書院的山長,說起來也是師長身份。
她對朱彝的到來持歡迎態度,畢竟看見慕容翊大放厥詞忽悠她爹她就無名火蹭蹭地躥,偏還不好發作。來個不相干的朱彝,看他還怎么忽悠。
慕容翊一看見朱彝,眉頭一挑,心想又來個女方長輩。
還是個對他沒好印象的,畢竟他剛盜版了人家的書來著。
來就來唄,他早就做了充足的準備。老男人來一個放倒一個,來一雙放倒一雙。
朱彝坐下后問起方才的事,鐵慈道無妨,朱彝便轉向皇帝,準備說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可輕易微服出宮的大道理。
他倒沒在意慕容翊,以為是哪位盛都貴介子弟。
冷不防鐵慈道:“師兄不認識容蔚了嗎?他在書院執教過一段時間的騎射。哦對了,前幾日的慈心傳第七卷偽作,也是他派人印刷的呢。”
朱彝一怔,上下打量他一陣,臉色一沉,道:“那慈心傳偽作是你印刷的?”
慕容翊立即道:“是啊。朱山長可還看得?”
朱彝皺眉道:“竊人心血亦為賊也。你也是堂堂書院出身,如何能做這等追名逐利,雞鳴狗盜之事?”
慕容翊笑道:“朱山長誤會了。慈心傳是朱山長率同各儒門學士的心血,在下何敢盜名竊奪。在下不過是作慈心傳之別傳而已,也算為太女的傳記拾遺補闕…”
“別傳?”
慕容翊變戲法一般從袖子里摸出一卷盜版第七卷,封面裝幀和原版一模一樣,朱彝看見這玩意就沒好氣,正要開噴,就見慕容翊把書封面一傾,對著光線換了個角度,“您看。”
換個角度,光線照耀之下,隱約可以看見慈心傳三個大黑字后面,有幾個和素藍底色同色的極小的字,“之別傳”。
鐵慈:“…”
朱彝:“…”
就,很服。
朱彝最在意的并不是被搶了生意,而是文字于他為神圣之物,怎可張冠李戴鵲巢鳩占,此刻看著這三個連老鷹都看不清楚的小字,真真無語凝噎。
慕容翊收了書,一臉誠懇地道:“當然,趕工倉促,字小了些,也不夠清晰。小侄已經命人重新雕版封面再印,新版定然會將這三個字印清楚些。”
鐵慈:…你還要印新版!
沒聽見我的禁書令了么!
朱彝沉默一刻,居然點點頭道:“你那偽作…別傳,寫情倒是細膩動人,也不失為情真意切之作。如今市面新書難得,年輕人若能好好作書,自然是很好的。”
“山長說的是。現今市面上,來來去去就那些抄本集注五經注本,前朝曾有的眾多典籍,都因戰亂付之一炬,十分可惜。”
大乾之前曾有諸國混戰時期,長年戰亂令民生凋敝的另一個惡劣后果,便是文化藝術成果的大量遺失和湮滅。更有殘暴皇帝亡國之時焚書,起兵的武將燒毀藏書閣之類的踐踏傷害中華文脈之舉,以至于諸多卷軼流失,為朱彝等大儒每每說起便要捶胸頓足之憾事。
如今慕容翊提起,朱彝便又開始嘆息。
“…小侄近期很尋了些好工匠好刻板師傅,還有好些刻本,正準備把一些孤本刻印出來,比如聽松集,五蠹卷…”
朱彝眼睛一亮,道:“你竟有聽松集和五蠹卷?”
慕容翊露出謙虛誠懇又好學的笑容,“小侄喜愛讀書,日常所好便是搜集各孤本殘卷,名家典籍。回頭讓人修補印刷好了,送給書院,也不多,大概不過萬卷之數…”
朱彝失聲道:“萬卷!”
“區區萬卷不足掛齒。天下文華流失,是每個有志學子痛心之事,在下不過盡區區綿薄之力罷了。”
“好!好!”朱彝拍慕容翊肩膀,“若學子人人都如你,天下文華必將重續輝煌!這萬卷書你若送來了,躍鯉書院少不了給你一個名譽教授!”
“那怎么好意思。”慕容翊一笑,“那我豈不就成了太女的師長了?”
朱彝毫不客氣地道:“你擔任過書院的騎射老師,本就是太女的師長!”
鐵慈:…說好的橫眉冷對盜版賊的呢,一萬卷書你就把我給賣了。
鐵儼卻有些不高興了,怎么說著說著,這小子就混成師長了?
慕容翊及時轉頭對他行禮,“小侄這些書稍后也印一批捐給伯父,為皇家藏書再添庫藏。聽聞伯父有志收錄天下圖書,集文、史、哲、理、工、農、醫著述,修纂世間最為豐富完備的圖書集成,以為后世萬世之師,如此偉業,小侄亦愿效犬馬之勞。”
鐵儼頓時神態柔和——文治之功,同樣是帝王偉業,百年之后去了皇陵,都能挺直腰桿稱自己一句文治武功。當皇帝的沒有不在意這個的。
他矜持地點點頭,心里卻對這位有了不同評判。
大量收集孤本這種事,耗費人力財力極巨,且收益甚微,可不是尋常富家能辦,這小子看來并不僅僅是有錢。
得是有底蘊的世家大族出身。
慕容翊笑得從容。一切都賴有個好外公。
“對了,昨日那些煙花也是你放的?”
“是啊,小侄也準備了一些花樣最好的,稍后也送進來,太女壽辰在即,聊作薄獻。”
鐵儼神情滿意,道:“你說你和慈兒互相救命幾次,詳細說說?”
“伯父,小侄救她是應該的,她救小侄也是情理之中。”慕容翊十分大氣地揮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鐵儼的神情越發柔和,“那你們…”
鐵慈終于忍無可忍。
再說下去是不是要談婚論嫁?
身份不點明,舊事不提及,盡在那拿糖衣炮彈砸人,怎么,要砸暈她父皇許婚嗎?
她往后一靠,悠悠笑道:“是啊,確實救過幾次,但也捅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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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知識來自,出處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