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跟上了小姐們的車隊,一起往城門去。
這樣的雜耍班子,進城都是有自己的憑書的,憑書官府下發,內含班子的人數,組成,男女,基本特征,如今明顯是讓她們頂替了其中的成員。
而小姐的車隊,不查班子的憑證,不查來歷,隨便在街上拉個雜耍班子,就準備帶入內城?
旁邊的士兵卻不懂這些關竅,他們親眼看著這雜耍班子在這城門口賣藝已經好幾日,小姐們今日出城還是他們放出去的,都是眼熟了的,因此都看著,沒人過來干涉查問。
沈謐站在路邊,身后的背簍里露出容易的貓頭,他含笑看著隊伍,回手撫摸貓頭,道:“放心吶,跟著走便是了,等你好幾日了。”
鐵慈對他笑了笑。
那丫鬟看一眼長長排隊隊伍,喝道:“侍郎府將軍府小姐們出行,你們這些人還敢擋在前面,還不讓路!”
鐵慈:…侍郎府將軍府?大乾朝文武官員向來不對付,連帶文武官員家的小姐們也不會玩在一起,今兒居然一起結伴踏青?
進內城的多半有些身家地位,一塊磚頭都可能砸幾個四品官,尋常這樣喊保證沒人理會,今日卻是奇了,那些女子默不作聲,齊齊讓開道路。
一邊讓開,一邊悄悄轉頭瞄。
雜耍班子的女子把鐵慈圍在中間,擋住四面的目光。
丫鬟喝道:“一群沒禮儀的,瞧什么瞧呢!”
讓開道路的女子們立即又沒事人般轉開目光,自顧自攀談起來了。
小姐們的馬車經過,后面跟著雜耍班子,再后面,那群出來浪的煙花女子,竟然直接跟了上去。
妙的是,讓路的女子們讓了這些官家小姐,讓了雜耍班子,竟然連這群煙花女子,也讓她們先了。
而小姐的車隊也不覺得什么,就讓她們跟在后面。
鐵慈覺得今日的盛都她已經不認識了。
哪里都反人類,哪里都透著詭異。
這些一看就屬于不同階層,不同身份,互不相干,甚至水火般不能容的女子們,是怎么達成共識和合作,一起來掩護接應她的?
又是因為什么,她們全部行動起來,就為接應她?
鐵慈還不知道滿城盡談六部曲,遍地皆是太女傳奇的事,雖然想到了自己的事傳到了盛都,估計會扭轉百姓的印象,但也沒想到能到這般地步。
前方如海水分開,直接送這支隊伍插隊抵達內城城門口。
城門口幾個婆子忙得滿頭大汗,簡單看過了幾位小姐的車廂,有士兵過來,拿長槍對車底下攢射,無果后又示意婆子們好好查查雜耍班子。
婆子們拿起憑書,喊人上來一個核對,又一個個摸身體,讓雜耍班打開箱子查夾帶,并且要收走所有的隨身器具。
一個婆子要來捏鐵慈的袖子時,妓女們卻忽然擠上來,將隊伍沖散,笑嘻嘻吵著說自己要趕著回去打扮,晚上還有客,她們眼神伴手帕亂飛,嘰嘰呱呱轉來轉去,鬧得婆子們眼花繚亂,看也看不清楚,只能草草看了幾眼,手還沒摸到鐵慈袖子,那邊妓女們已經把鐵慈推走,嚷著輪到她了,一邊不動聲色給婆子袖子里塞了碎銀子。
婆子揮揮手,鐵慈和丹霜便過去了。夏侯淳和其余男子從另一邊走,他這種一看就是糙漢的類型,自然不會受到太嚴密的盤查,也順利過了關。
不多時妓女們也出了城,在城門前你推我搡,癡癡看著鐵慈笑,鐵慈卻是自小在癡漢眼神中長大的奇葩,毫不尷尬,從容以對,順手從袖子里掏出一袋先前集市上買的糖豆,一人分了一顆,笑道:“多謝姐姐們了。”
妓女們捧著糖豆就像捧著金豆,看鐵慈的眼光里簡直能漾出水。
馬車里的小姐們便要下來,鐵慈擺擺手,道:“多謝諸位,但是此地離城門不遠,為免被人注意,還是照舊吧。”
一個圓臉的姑娘便掀開簾子,笑道:“還請再委屈一下,回頭去我府里再給您賠罪。”
她還沒說完,前面一輛車里的小姐便探出頭來,道:“什么去你府里,明明是去我府里。”
又有一位小姐派了丫鬟來說,“還是去我府里吧,我們府里離皇城近。”
便有人反唇相譏,道:“你府里家將都沒有,怎么護送人進皇城。”
眼看要搶打起來,鐵慈哭笑不得,心想哪家都不能去,回頭萬一事有不諧,要給人家添麻煩的。
不過很快也搶不成了,幾家小姐家里來接的管家到了,都否決了小姐們要請雜耍班子的提議,更對進皇城搖頭不迭,道:“今日皇城有大事,老爺出門前囑咐了不要隨便出門,小姐們趕緊回去吧。”
那些小姐們顯然沒想到還有這一出,都傻了眼,妓女們便走上來,大抵有點想邀請的意思,但是妓女邀請雜耍班子就更不倫不類了,更容易被查。鐵慈當即就轉身,準備悄悄從班子里離開,后頭自己再想辦法。
忽然一隊隊伍行來,中間寶蓋青帷油車上跳下一個女子,道:“我們家世子妃正閑著無事,那班子,隨我們走吧。”
鐵慈一怔,那不是蘭仙兒嗎?
再看油車內,有人掀開簾子,對她彎著眼睛笑。
果然是蕭問柳,但竟然梳著婦人發式,她和鐵凜已經成親了?
鐵慈還沒說話,丹霜猛地拉了她衣角。
夏侯淳也在她身后沉聲道:“殿下慎重。”
先不說蕭問柳是蕭家人,如今她的夫君,實實在在是鐵慈的競爭對手,正在宮門廣場上想要奪走鐵慈的皇儲位。
正兒八經的敵人,上了車自投羅網怎么辦?
鐵慈看著對她猛招手的蕭問柳,笑笑,撥開丹霜的手,從容鉆進了馬車。
轎簾子放了下來,一眾女子們既高興又若有所失,鐵慈忽然又掀開簾子,溫聲道:“辛苦各位了,還請早日歸家。”又對丹霜道,“看能不能留下什么信物,將來…”
她還沒說完,就看見一個丫鬟提著裙子奔來,將一支釵兒扔進了她的手中。
這一下宛如信號,各家丫鬟爭先恐后,香囊荷包,金簪步搖…嗖嗖地穿過簾子,落在了鐵慈膝上,瞬間堆了鐵慈一膝。
而那個雜耍班主在簾子外輕聲道:“我們江湖粗人,今日能伴君走一程是我們的福氣,不敢留下信物污了貴人的眼。只求將來寫慈心傳第七部的時候,捎帶提一提小人的班子,小人的班子叫承恩班。”
慈心傳?
什么玩意?
鐵慈和丹霜兩眼懵逼。
小姐們和妓女們兩大陣營,各站一邊,互相翻白眼,此時也齊聲附和:“對,對,我們只望慈心傳永久連載,殿下傳奇延綿不滅。報答不報答的什么,不求,不求。”
鐵慈只能一臉懵逼抱拳,含笑點頭,管他什么,答應再說。
馬車轉頭,隱約還聽見一個妓女拉著夏侯淳絮絮問他是不是胖子指揮使,又嬌嗔地說指揮使方才過城的時候擠了她屁股,這一出情節也該添在慈心傳里才是。
夏侯淳跟上馬車,走出好遠鐵慈才聽見他咕噥道:“啊呸,誰摸你了?老子擼你不如擼貓!”
這可是實話。
馬車里,蕭問柳手臂枕頭,看著鐵慈兜著那一膝花花綠綠,似乎十分快活,嘰嘰咕咕直笑。
鐵慈只得和她借了手帕,將那些看起來很像是定情信物的東西包裹了,打算暫存在她這里,以后有機會慢慢報答。
一邊聽蕭問柳和她科普慈心傳。
聽完不由感嘆,“老師用心良苦。”
她運氣真好,遇見的老師都很強大。
輿論戰很重要,老師在不知不覺間便幫她打好了盛都的輿論基礎。
“盛都的女子們,這些日子大抵都為了你發了瘋。她們還結了社,社名妙辭社。看起來像是談詩論詞的,其實此辭乃彼慈,里頭所有話題都是你。”蕭問柳說得興致勃勃,忽然嘆道,“如果我不是成了親,這個社本應該由我起的。”
鐵慈見她瞬間低落,再打量一下新晉的世子妃,并沒有想象中的新婚婦人的桃李嬌艷,反而透著憔悴,再想想自己那位堂弟,想想他最近奔忙著什么,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幸虧今日回門,出門看見田記降價酬賓,知道了你這邊要回城,正好來得及去接你。”
“你回門,一個人回?”
蕭問柳把玩著自己的香囊流蘇,不在意地的一笑,“因為他要忙著大事啊。”
“鐵凜要忙著大事,你呢,知道是什么樣的大事嗎?”
“大概就是爭權奪利那些事吧。”
“那你還來接我?”
“他忙他的,我做我的。”蕭問柳道,“我不想那么多,我只記得,答應過姐姐回京要和姐姐聚的。”
鐵慈凝視著她,有點不明白這姑娘怎么想的,就算她和鐵凜沒情分,但蕭家和昭王已經綁在一起,她為了自己連蕭家都不顧嗎?
蕭問柳握住她的手,“去吧,去宮城吧,他們想要鐵凜取代你,可我知道他們做不到的。所以我要來接你,我要最快速度把你送到宮城,你去攔下他們的野心,讓他們吃點教訓也行,這樣他們就不會在歪路上越走越遠…殿下,只要你出現攔下他們,鐵凜也好,蕭家也好,都還罪不至死不是嗎?”
鐵慈無法回答。
難道說姑娘你圖樣圖森破?
如果鐵凜和蕭家及時收手,看見她就倒身下拜,懸崖勒馬,那么事態還不會太糟,礙于昭王和蕭家的聲勢地位,她和支持她的人,確實能和他們和光同塵,維持暫時平衡。
但是,可能嗎?
雙方都是已經見血的狼,雪白的獠牙不咬下什么來絕不能罷休。
簾子掀開,蘭仙兒探頭進來,道:“我選了一條近路,好準時趕回蕭家,有點顛,殿下和世子妃忍著點。”
“我帶你去蕭家,再用蕭家的馬車送你去皇城,就讓蘭仙兒以給鐵凜送藥的名義,皇城的人認識她,讓她帶你進去。”蕭問柳道,“蕭家的馬車也可直入皇城。”
她指著蘭仙兒笑道:“今日還是蘭仙兒提醒我的呢,不然我可想不到去內城城門接你。”
鐵慈看著蘭仙兒,心中一動。
她不覺得這女子有如此好心。
迎著她的目光,蘭仙兒笑了笑,道:“殿下…那位沒陪您一起回來嗎?”
蕭問柳也道:“飛羽呢?她不是一直和你形影不離嗎?”
鐵慈沉默一會,笑了笑道:“再親近的人,也有分道揚鑣的時候。”
一直沉默坐在一邊的丹霜,抬眼看了她一眼。
倒是鐵慈想到什么,道:“那什么六部曲呢,我瞧瞧。”
蕭問柳便寶貝似地取出一個包袱,里頭六本書另行用上好的內造紙包了書皮,看得出來翻了很多遍但保護得精心,蕭問柳小心翼翼拿出來,一邊噘嘴道:“雖然大抵不差吧,但把我們蕭家寫的也太壞了,東明那一部,我都沒怎么看,而且里頭竟然沒有我!”
鐵慈翻了一翻,何止是沒有蕭問柳,里頭也完全找不到慕容翊的痕跡。
本子的重點在描繪她的豐功偉績,但也不乏對她形象的多元化豐滿,同窗之情,兄弟之情,乃至皇室親情,都有提及,甚至容溥對她的追求都有,唯獨對于她和慕容翊之間,卻是一句不提。
有人特意抹殺了慕容翊的存在。
鐵慈合上書,吁一口氣。
這大概是老師的意思。
大抵這份感情,無人看好。
蕭問柳忙不迭地把書拿回去,小心包好,道:“可別弄皺了,我這是修心堂的精裝版本呢。長夜漫漫,何以解憂,唯有六部曲。”
“鐵凜看來不是個體貼溫柔的夫君。”
“小屁孩一個,懂什么溫柔體貼。”蕭問柳道,“天天蹬被子,還得我給他蓋。還嫌我占他地方蹬我下床,感覺像嫁了個兒子。”
“如果他做了皇太子,自然有一堆人搶著幫你給夫君蓋被子。”
“如果他做了皇太子,我大概遲早要進冷宮。嫁過來不過幾日,架都吵了幾回。”蕭問柳悵然道,“還沒當皇太子都這樣了,真當了,我還有日子過么?”
“那可不一定,以蕭家的地位,就算鐵凜不寵愛你,一個太子妃跑不了。”
“獨守空房或者被小妾們擠兌的太子妃,還不如蕭家大宅里做個小姐自在。”蕭問柳嗤笑一聲,“虛榮頭銜頂什么事?能吃么?能喝么?能伴我漫漫長夜還是能換我一生開顏?”
鐵慈拍拍她的肩,蕭問柳說她天真,可她又很人間清醒。
她最終只是道:“如果將來實在不快樂,來找我,我總能護你周全。”
“我有家呢,我總要和爹娘姐妹們一起的。”蕭問柳卻搖搖頭,又彎起了眼睛。
馬車在蕭府門前停下,停下之前,鐵慈和丹霜已經下了車,混入了雜耍班子里,幾人被蕭家管家安排留在前院,眼看著一大群丫鬟婆子來接蕭問柳,馬車直接駛入內院。
過了一會,蘭仙兒拎著一個包袱出了月洞門,身后跟著兩個丫鬟兩個護衛,走的時候特地繞了路看了一下雜耍班子,之后便帶著兩個丫鬟上了車,兩個護衛在一邊跟著。
蕭府的男人們都去了皇城,府里的女人們忙于蕭問柳回門,也無人會在意此事。
蕭府的馬車,給昭王世子送藥,自然一路暢通無阻,沒有受到任何盤查。
宮門廣場上,諸般演禮畢,太后以目視皇帝,皇帝端坐毫無表情。
底下臣工百姓跪伏不敢抬頭,太后咳嗽一聲,示意李貴,李貴上前,輕聲道:“陛下,該宣昭王世子上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