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五色原之戰那一夜。
亮起的煙花讓夏侯淳戚元思等人以最快速度奔向冰瀑。
一番搜尋后,在冰層之下找到了還在昏迷中的鐵慈。
所有人看見鐵慈傷口,都倒吸一口涼氣。
那位置十分兇險,差一點就能要了她的命。
就算現在,也是重傷,真的很難想象她是怎么在當時的情形下逃得性命。
戚元思站在鐵慈身邊,神色陰沉,忽然道:“是容蔚,我看見了。”
丹霜道:“是容蔚救的?”
“是他出手的。”
丹霜震驚。
夏侯淳嘆氣。
早知道當初還是該不管不顧和太女說明的,哪怕太女拒絕,也該在她耳邊吼明白。
丹霜想了一會道:“當時我也在,我沒看見容蔚對太女出手,但是我好像有看見太女帶著容蔚閃出去。”
戚元思不答。他當然知道這件事,當時太女沒帶他,帶走了對她下手的容蔚。
“既然太女還帶著容蔚逃生,說明當時還有隱情,而且既然太女無恙,那顯然容蔚救了她…”
“你忘記太女被刺那一刻,遼東士兵在喊什么嗎?”
丹霜猛地嗆住。
“這是預謀。太女單獨行動是去救容蔚,但容蔚根本沒有被擒。”戚元思一字字地道,“他是遼東十八王子。”
丹霜猛地低喘一聲。
她想起自己沖過去的時候,聽見的遼東士兵興奮的鼓噪。
想起太女孤身闖陣,如逆行的小舟在人海中掙扎,好容易掙扎到救人的那一刻,然后…
當時太女該是什么樣的心情?
她忽然轉身回頭。
慕四被她救下之后就暈倒了,為了防止他被誤傷,她將他藏在了一處隱蔽的崖縫后。
慕四是遼東王子的隨從。
那慕四是不是也…
丹霜的眼眸紅了,咬牙沒說話。
戚元思忽然問夏侯淳,“太女如果醒來,問起是誰救了她,我們該怎么說。”
夏侯淳不語。
他懂戚元思的意思。
不能和太女說是容蔚救的。
太女為他,已經犧牲太多。她的身份地位,注定選擇的人必須清白忠誠。
決不能是叛逆臣屬之子。
更不能是個已經對她下手過的叛逆臣屬之子。
如今身份挑明,立場成仇,如果還藕斷絲連,會給她帶來何等巨大的災禍,誰也不敢想。
“那該說是誰,你嗎?”
戚元思一笑。
“我還沒那么無恥。”
夏侯淳沉默,半晌道:“殿下若問,就說是容監院最先發現了她,我們一起救的吧。”
戚元思看了他一眼。
這是殿下身邊的指揮使,也贊同殿下選擇容溥嗎?
“也好。”
只要對殿下好就行。
丹霜咬牙沒說話。
她一直不贊同太女和容蔚在一起,就是因為身份,當時諸般猜測,如今都已成真。
還是最壞的那一種。
難怪無論是容蔚,還是殿下,都不愿意捅破最后一層窗戶紙。
都是聰明人,哪有真正看不破的迷局,只是心知肚明,看破就是破滅。
看破容易,堪破卻難。
夏侯淳目光在鐵慈身上掃過,她裹著明顯是男子的衣袍,夏侯淳向丹霜示意給太女換衣,自己背過身去。
等衣裳換好,丹霜抱起鐵慈,鐵慈卻在此時睜開了眼睛。
面對眾人驚喜的目光,她視線卻有些茫然,似乎有點詫異自己看見的竟然是夏侯淳。
夏侯淳道:“殿下,你醒了。”
鐵慈目光轉動,“我在哪里?”
“我們還在五色原,你險些被遼東人帶走,是容監院先發現了你,我們好不容易才救下了你。”
“扶我起來。”
夏侯淳扶起鐵慈,鐵慈目光轉動,旁邊戚元思已經把那具大張著嘴的尸首挪開,那一片的血與冰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
“殿下…在找什么?”
鐵慈收回目光,“沒什么。”
也許是真的吧。
慕容翊那性子,真要是他救她,絕不會不留下證明,讓別人冒功。
既然沒有,那就是沒有救吧。
她后來的記憶都很模糊,就記得當時聽見定安王對慕容翊的許諾,王位,繼承人,極好的親事…然后他把她拖了過去。
動作很粗暴,傷口很痛。
后來她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耳邊說了復原兩個字,又感覺手下有什么東西,就用了最后一點力氣,復原那東西,向著正朝自己走來的人扔了過去。
轟然炸響響起的時候,她就真的暈了過去。
之后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如果真的是慕容翊救了她,他也受了重傷,為什么不留下來呢?
哦,他不能留,他得跟著自己人走。
狄一葦的大軍,從此刻開始,就是他的敵人。
她也是。
鐵慈閉上眼睛。
丹霜凝視著太女,看見太女目光從尋找、失望、到如死水一般的沉寂。
像天際最后一點日光猛然一躍,掙扎出一點深紅余暉,隨即卻又更快地沉落于西山,換一彎冰輪清輝冷冷,不熱人間。
她抿了抿唇。
看夏侯淳抱起太女往回走,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自己藏著慕四的地方。
那個淺淺的山洞里,卻已經沒有了人。山壁上劃著一行字。
“多謝相救。急事難留,江湖珍重,等我回來。”
丹霜沉默著看著那行字。
眼底微微閃爍起晶瑩。
幼年即被拋棄,她沒落過淚,因為怕哭了,更沒人喜歡,沒人要她了。
等到被太女收留,過上好日子了,她雖然還是不愛這人間,但是內心滿足,更不覺得有什么好哭的。
但是如今她才明白,什么叫天意殘忍。
就像花開在最好一刻逢上風雪,轉眼冰封晶瑩,那美依舊在,卻再也觸不及,嗅不得。芬芳馥郁從此留在夢中,寫在詞里,書在箋上,年年月月取次回顧,冷淡無香。
心中一片酸澀難明,卻不知是為太女,還是為自己。
她緩緩蹲下身,抱住了頭。
雙肩蝴蝶骨微微顫動,也似一只臨風顫顫的蝶。
之后的戰役鐵慈沒參與,她留在了大營中,營中還有很多被毒倒的士兵,容溥在那幾日疲于奔命,先是趕在滄田關大戰之前趕到三路大軍那里,將棉衣中的鈴鐺拆下。
好在因為怕被發現,也需要控制發作時機,鈴鐺塞在棉衣角落,并且用棉花塞緊,只有在對戰中,撕裂衣襟,扯走棉花,鈴鐺響起,那潛伏的毒才會發作,跑得越快,鈴鐺響動越急,毒發越快。
毒是早早潛伏的,鈴鐺的特殊響聲是催化的引,這原本是崔軾給蕭常獻的計,用毒控制住大軍,狄一葦乖乖去盛都受審便罷,如果試圖奪回軍權,蕭常便可以控制住大軍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然而誰也沒想到狄一葦回來得那么快,皇太女下手那么決斷,加急做好的棉衣還沒發完,她們已經奪回軍權,皇太女甚至不由分說就殺了蕭常,斬了蕭家親軍。蕭常的計劃完全沒有實施的機會。
但也誰都沒想到,崔軾竟然暗中還聯絡了遼東,將這個消息賣給了遼東,以求庇護。定安王正是因為有這一層保障,才敢于帶著慕容翊,既想殺了皇太女,又想奪了淵鐵武器,順便還想搶了大乾國土。
幸虧狄一葦大戰中目光敏銳及時止損,在大營的赤雪發作后容溥及時發現。
中毒人數雖多,沒有鈴鐺就不會發作,后續解毒慢慢來便是,因此之后的戰役沒受影響,容溥帶人在營中不斷配藥,還要照顧重傷的鐵慈,忙得數日便瘦了一大圈。
鐵慈養傷中一直密切關注戰場情況,遼東那邊說來也奇怪,似乎上層出了什么事,遼東王一直沒出現,一開始遼東大將還悍然抵抗,后來漸漸便失了信心,某夜棄城而逃,帶領殘軍回到遼東,將剛剛奪得的滄田關及周邊百里區域丟還。
至此大乾大獲全勝。
而遼東那邊,聽說原本被壓下去的梁士怡部死灰復燃,在西寧一帶流竄作祟,遼東現在自顧不暇,若不是大乾這邊士兵還在解毒,狄一葦那架勢,恨不得也以追捕遼東王為名,順道拿下西寧。
這場毒的始作俑者崔軾,在鐵慈殘存的印象中,她當時火藥彈應該是投向他并且炸中,事后她命人在戰場仔細尋找,卻未曾找到崔軾的尸首,當時遼東軍隊留在五色原的尸首非常多,鐵慈一度擔心崔軾有法子隱藏,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罷。
但是崔軾本就瘸了,那一炸必定有傷害,希望他早日魂歸極樂。
周邊諸人都發現,皇太女在五色原一戰正式揭開身份之后,沉默了很多。
本來全軍將士目睹她在戰場上的英姿,都十分仰慕,渴盼親近,狄一葦表示太女最好抽空給全軍訓個話,這本是鐵慈之前一直孜孜努力的事情,畢竟這代表著狄一葦的接納和臣服。
換成以前她八成早就看似平靜其實朕心甚慰地同意了,但這次她卻懶懶拒絕了,整日躺在自己的帳篷里挺尸,連朝廷里她的太傅和陛下來的加急文書堆得山高,她都不曾理會。
文書自然是催促她回京的,一年歷練期滿,成就斐然,更兼和蕭家的斗爭已經趨于白熱化,對她個人的形象營造也到了最巔峰,這大好時期不趕緊回去摘果子還等何時?
換成以前鐵慈也早已春風得意馬蹄疾地蹦跶回去了,這回卻硬生生讓文書一封壓一封,也沒有走的意思。
她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她留下了對西戎的孚山通道,她也接受了后續丹野特意派人送過來的護衛,但是那些人她專門留在了孚山通道那里,她的太女九位在邊境解除戒嚴后陸續到達,也被她派到了對西戎和對遼東最近的邊境線上。
大家都知道她在等待什么。
然而日子平靜地一天天過,什么消息也沒有,遼東在邊境壓了更多的軍隊,對在自己國境外始終探頭探腦的皇太女的密探十分警惕。
這一年過年,鐵慈是在軍營中養傷度過,她在營帳中慢慢雕刻,士兵們在外頭圍起篝火歡慶,嚷嚷著太女怎么還不出來。
鐵慈最終出去和大家喝了一杯酒,舉杯對著蒼冥的時候她想,那個人在做什么呢、萬家團圓她未團圓,他想必也還在路上。
但終究是不同的路了。
回想這一年,仿佛已經過了半生,到頭來鞭炮聲中回首,原來十七尚未滿,心境卻已如耄耋。
出來后的第一個年節,她以為能和他一起過的。
命運如浮云聚散不休,像閃電犁過心田,似大風卷去舊事,雷暴隆隆,將恩仇都埋葬在劫灰里。
當案幾上催促回京的文書快要半人高的時候,容溥等人終于耐不住了。相約聚齊了去和皇太女談談,也好早日勸她回京,莫要錯過良機。
一行人選個大早,前往太女營帳,早上剛睡醒腦子比較糊涂,或許能說動太女。
然而眾人還沒走到營帳前,就發現營帳燈火未掀,丹霜從里面走出來,道:“太女說了,今日便回京。”
眾人喜出望外。
消息傳出去,整個軍營歡聲雷動。
這要給蕭家派系的人看見,八成得奮筆疾書,寫一篇“太女荼毒軍營,臨行士兵歡慶。”
丹霜吩咐了這一句,照例謝絕了眾人探看,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中,一彎身又回了營帳。
帳內燈火未熄,從蠟燭的燭淚來看,這燈火已燃了很久。
丹霜知道是一夜,從她歸還寶甲開始。
當她將疊得整整齊齊的寶甲送上去的時候,皇太女就開始發愣。
她親眼看見皇太女撫摸過寶甲,太過用力,被寶甲里的鐵絲割破手指,在外頭青色緞面上染一點紅。
她上前要為太女包扎,鐵慈卻收回手指,含在嘴里,沖著她笑,道:“這王八蛋沒一句真話,這明明是淵鐵,他偏騙我不是,還在淵鐵上刷漆好騙到底。”
丹霜看著她的笑,心里卻難受得縮成一團。
她道:“忘了他吧。”
鐵慈不笑了,手指慢慢在緞面上擦,道:“叫我忘了他,那你呢?”
丹霜咬牙道:“份屬敵對,自然從今以后,勢不兩立。”
她想起赤雪,還在解毒中,一句都沒問過朝三的下落,看似若無其事,最近卻一日日消瘦。
每日晨起,能看見地上一團團的黑發,赤雪說是解毒導致的,但她知道,有身病,也有心病。
主仆三人竟然同時失意,但比起來,還是太女更慘。
鐵慈凝視著她,忽然道:“真的是容監院和夏侯指揮使他們救的我嗎?”
丹霜心中一跳,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也不想回答。
鐵慈卻已經又笑了。
“不是吧。”
“殿下您…”
“你們都說我是被自己部下解救的,你們都說是慕容翊為了王位騙我,你們都說我救了他他拋下了我。”鐵慈輕輕道,“可我知道,不是的。”
丹霜覺得自己最近太脆弱了。
她的淚又要涌出眼眶。
她急忙抿唇忍住。
“我信他騙過我,可我信他并不是有意騙我,也信他并不會真正負我,哪怕他傷我,害我,當著定安王的面毫無顧忌地棄我。”
這幾日,有些事依舊毫無痕跡,有些事已經模模糊糊想起。
老天似乎也有私心,想起的都是那些痛徹心扉的,沒入胸膛的刀,定安王的許諾,慕容翊的背叛。
但她依舊知道,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沒有緣由,只是相信。
“那太女您…”
那您是在等他嗎?是在等一個解釋嗎?是要等到他才能回京嗎?因為你怕這一錯過也許就是一生,這一錯過也許再見就是敵人。
“但是我還是要走了。”鐵慈將那些厚厚的催促文書疊起來,放在火上燒了,火光映著她分外幽黑的眼眸,描畫她眸中難以言喻的一切,“但是我依舊不知道,不曉得,不明白。我是容溥發現的,我是夏侯他們救的。我是所有人認為只知道該知道的那些的皇太女。我是所有人認為只能做該做的那些事的大乾皇室繼承人。”
文書燒盡,她輕輕吹一口,看著灰燼在眼前浮沉,轉身,玉筆掛在腰間,明黃大氅披上肩頭。
她微微彎身,向外走去,向著外頭沸騰的軍營。那里是屬于她的榮光,屬于她的國土,她的天地,她必須為之不斷放棄不懈努力的一切。
帳簾掀開一線,晨光熹微,她的背影被黎明勾勒,鮮明而依舊筆直。
“我從不在原地守候誰,正如他也不會。我們都是為夢想永不停留的人,因為停下那一日便是死亡那一日。現在,我要赴我的戰場了,但愿他也能在他的戰場當王。天下之大,山川湖海,愿我們在這一片丘陵中告別,就能在另一處人海中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