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赤雪忍不住道:“指揮使,這位副將和人勾結拿陳米換軍糧牟利,您之前怎么沒有處置他呢?軍糧何等重要啊!”
“在說這句話之前,我并不知道這件事。”
“啊?”
“我詐他的。”狄一葦道,“既然他家那個滿屁股楊梅大瘡的兒子能娶米商家的美人,我就猜測一下其間存在利益勾連。他果然沒否認,而一旦確認了這件事,他的背叛就是必然。”
赤雪心悅誠服地點頭。
確實,皮肉生意也好,花柳病也好,都是私德,不足以讓一個老將背叛自己的指揮使,那天這位謝副將的態度她也看在眼里,不覺得那是偽裝。
所以謝副將來接的時候,她沒有絲毫懷疑。
但是現在回頭想想,正因為謝副將出了頭,所以之后黃明等人為了穩定,免不了先威逼利誘,一旦發現了他這個要命的把柄,是不可能不拿來用的。
而以次充好,倒賣軍糧,是殺頭并株連全家的大罪。謝副將也許可以為了指揮使去死,但他不能不管一家子死活。
黃明蕭常也是煞費心思了,用謝副將這個明擺著的忠于指揮使派來接指揮使,除了指揮使本人大概沒有人想到他會背叛。
所以狄一葦始終不聯系這個近在咫尺的親信,最后卻是劉琛自作聰明惹了事。
赤雪心中感嘆。
她覺得狄一葦是除了她家皇太女外最智慧的女人。
不愧以女子之身混跡軍營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偌大名聲。
只是既然謝副將是安排的…
前方忽然蓬地一聲,亮起巨大的火焰,黑壓壓的人群呼喊著沖了過來。
等了半天,人家不進陷阱,陷阱就只好自己跑過來了。
夏侯淳一把抄起狄一葦就跑,靈活柔軟的胖子邊跑邊問:“去哪!”
“去主營!”
夏侯淳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回頭去看狄一葦,那蒼白女子目視前方,伸手把他的腦袋給轉了過去,道:“看什么呢,駕。”
夏侯淳氣笑了,身子一歪似乎要把狄一葦抖下來,狄一葦輕得像根草一樣,歪歪斜斜地真的要倒,他又急忙將人兜住,撒開腿跑起來。
一邊跑一邊道:“現在去主營!你確定你不是氣瘋了要去和黃明同歸于盡?!”
狄一葦一拍他的狗頭,道:“咄!他配?”
夏侯淳哈哈一笑,一溜煙越過山林,往主營方向去了。
疾馳的風聲里,他聽見狄一葦悵然地道:“等了這許久,你再不來,這大好軍隊,可就不是你的了…”
風從山的縫隙里穿出來,撲面割臉。
鐵慈注視著面前黑壓壓的人群。
那幾乎是一支小型軍隊了,三千人組成陣型,將孚山那條山道堵得死死的。
騎兵在疾馳,繞著她圍成一個圈。
有人在那邊喊話,并沒有詢問她的身份,一聲格殺勿論,弓箭兵快步上前。
鐵慈眉頭一挑。
想到回來可能會遭受攻擊,但也沒想到竟然這么明目張膽喪心病狂。
她有點后悔,帶著戚元思和大武回來。
戚元思見狀大驚,撥馬上前就要質問,鐵慈一把將他推到身后。一手拎起他,一手拎起大武。
戚元思下意識掙扎。
男人怎么能被女人拎在手中!
然而下一瞬鐵慈眼光掃過來,他渾身一縮。
下一瞬間箭如天雨罩下。
鐵慈帶著兩人一閃,卻沒閃出包圍圈,對方的圈子大,而她帶兩人跑不遠。
戚元思掙扎:“放開我,我自己能行…”忽然語聲一頓。
目瞪口呆地看著鐵慈解開了衣扣。
他匆匆轉臉,耳根爆紅。
下一瞬一樣東西扔在他頭上,鐵慈的聲音十分清晰,“穿上這個,護著大武,向翰里罕漠方向逃。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等容溥他們照過來再匯合!”
戚元思下意識抓住那東西,是一件很薄的甲衣,甲衣上還殘留著鐵慈身體的溫度,隱約還有淡淡香氣,當戚元思意識到這件甲衣是從鐵慈身上剛脫下來的時候,他耳根上的爆紅漸漸蔓延到了臉上。
他抓著甲衣,神情怔怔。
再轉頭鐵慈身影已經不見。
而又一波箭雨襲來。
戚元思不及細想,急忙穿上甲衣,和大武跳上馬,大武在前他在后,背對著箭雨埋頭狂奔。
不斷有箭矢落在背后,但是只能帶來輕微的震動,斷箭在他背上跳躍若舞,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飄在身后的發絲被背心邊緣割斷,在身周散成了一團黑霧。
他沒有回頭,埋頭狂奔。
這一刻心里明白自己是個拖累,不是逞大男人意氣的時候,不給皇太女拖后腿,是他唯一能為太女做的事。
鐵慈躲過一輪箭雨,回首看見戚元思兩人順利跑遠,這才放下心來。
戚元思和大武武功在她看來只是平平,但絕不能折在這永平軍亂里,無奈之下只能脫下寶甲,倒不是舍不得寶甲,舍不得的是飛羽的心意。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怪她。
一邊想著飛羽,她的身形接連幾閃,已經越過飛箭的范圍,沖到了陣前。
布陣的將領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有人跑了,主要目標不見了,等到人出現,竟然已經近在眼前。
他慌慌張張地去拔刀,又要發號施令來圍攻,鐵慈已經閃到了他的馬上,勒著他的咽喉,一提韁繩,回頭狂奔。
身后的陣營忽然看見指揮官的馬回頭闖陣,下意識紛紛讓開,鐵慈硬生生闖出一條路,后頭的人漸漸反應過來,又跟著狂追。
鐵慈先是把人質頂在自己面前,等到背對眾人后又把人質往身后一放,等于多了一個背后盾牌。
弓箭手果然不敢再放箭,但是隨即后頭就有人喊:“放箭!放箭!監軍有令,這是遼東奸細!不惜一切代價阻其入關!”
颼颼箭雨再至,鐵慈挾持的指揮官成了一只刺猬,跌落馬下。
而鐵慈也看到了孚山那條路,依舊有人看守,將里面那條路堵得嚴嚴實實,看見一騎飛奔而來,矛尖齊齊向前,日光下一片雪林也似。
目測那塞滿窄窄通道的長隊,足足延伸了好幾里。
這種情形是無法瞬移的,因為不確定落點會不會就在矛尖上。
那鐵慈就硬闖。
舉矛相迎的士兵們有些緊張,因為他們的將領告訴他們,對方是這沙漠中的絕世高手,受西戎王庭供奉,要潛入大乾邊境作亂。一旦把她放進來,則生靈涂炭,百姓遭殃,而且此人奸狡,詭計多端,因此不要信她的話,見著便拼命相攔便是,只要攔下了,便是大乾功臣,自當論功行賞。
負責攔截的是開平衛的守軍,也就是最早伙同黃明等人拿下狄一葦的那支軍隊,開平衛指揮使比誰都怕皇太女回到永平,找他算賬。
日光下矛尖雪亮如銀海。
鐵慈停也不停,直接撞了過去。
士兵們矛尖齊齊向前挺去。
鐵慈人在半空,踩上矛尖,一個翻身,已經到了士兵的頭頂,腳下輕輕用力,那士兵便倒了下去。
她已經飛越到了另一人頭上,又是一踩,那人倒下,她再次飛起。
如此循環,沒有人的矛能追上她的腳步。
如果從上方看,便看見她腳步起落之間黑壓壓的頭顱不斷倒下,就像黑色琴鍵此起彼伏,而無數的雪亮的矛尖隨著她的起落不斷旋轉,又像她飛揚的衣袂之下,涌起雪白的浪花。
她在起落間不斷變換方向,跳來跳去,這就導致無人能夠確定她的落腳處而提前刺矛,哪怕在盡頭的指揮使大聲咆哮命令圍攻,也無濟于事,所有人的節奏跟她走卻又跟不上,反而導致陣型被打亂,士兵們撞成一團。
開平衛指揮使在那幾里長的隊伍盡頭,靠近一處崖邊,咬牙看著不斷逼近的人影。
他知道來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皇太女。
雖然皇太女隱匿行跡來了永平,但是她之前一直在海右,來永平是必然的。在大營中沒有找到皇太女,又知道狄一葦派了一隊書院的學生去了西戎,再加上那個皇太女即將視察永平的流言,幾相印證,便可以猜到皇太女去了西戎。
他對皇太女的印象,也是那傳說中的,不能開啟天賦之能的傀儡,遲早被蕭氏吞掉的鐵氏皇朝唯一女繼承人。
無軍無臣無實力,便有一些書生擁護,又能怎樣?
便是和他這掌管大軍的開平衛指揮使都不能比。
更不要說和龐大有實權的蕭家。
他也隱約聽說過皇太女自歷練后,諸般行事不同凡響,還讓蕭家吃了好幾個虧。甚至把大儒賀梓拉進了自己的陣營。
賀梓入朝,很得尊重,直接任了今年秋闈的總裁官,秋闈之后,很多躍鯉書院學生金榜題名,好幾人殿試排名優越,入了翰林或者外派授官。而賀梓之前雖受皇太女招攬,諸般表現卻很是公允,并無傾向鐵氏的意思,蕭太后一心想拉攏賀梓,才允許他空降總裁官,誰知道秋闈一結束,賀梓便向蕭氏發難,一連拋出了好些證據,帶領一批文官言官,彈劾蕭常涉嫌刺殺皇太女,彈劾東明蕭氏私掘河堤為禍百姓殺人滅口,彈劾永平水師提督蕭必安以軍養盜以盜養軍謀財害命…一連掀起數起大案,更憑借自己的在文人心中的無上影響力,煽動人心,引得盛都百姓奔走相告,滿城風雨…把蕭太后氣病了,如今這事還沒完,還在掰扯當中,本來有望拿下五軍大都督的蕭常直接被貶出京。
蕭家也是勢力強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派了蕭常來搶狄一葦的兵權。黃明直接和他聊過,鐵氏已經和蕭氏撕破臉,都是因為皇太女的緣故,眼下皇太女來了永平,明顯想要染指軍權。蕭家絕不允許。
既然事已至此,便得趁皇太女羽翼未豐之際早日剪除,賀梓蹦得再高,保皇派蹦再高,鐵氏唯一的繼承人死了,他們保誰去?
黃明甚至將皇太女在永平的消息擴散了出去,如果遼東西戎想要來湊一下熱鬧,那也是很歡迎的。
開平衛指揮使聽了黃明的計劃,也覺得不過是區區一女子,還沒拿到軍權,孤身在外,正是解決的最好時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富貴百年,無上煊赫,畏首畏尾是掙不來的。
然而此刻看見披日光而來的人,遠遠看去就是一皎皎少年,溫潤尊貴又出手凜冽,萬軍在她腳下折服如草,疾亂似風,任那矛光似電,也追不及她的衣角。
她不斷踩下士兵們的頭顱,每一下都精準地踩昏而不致死,到了隊伍末端她順手一捋,底下人的長矛就到了她手中,她手指一撥,長矛旋轉到她背上,她就這樣邊走邊收,轉眼背后就背了一大堆長矛。
沒人明白她這樣做的用意,都呆呆地看著她,開平衛指揮使也不例外。
然后他忽然發現剛才還在遠處的人,一眨眼就到了近前。
他甚至能看見對方疾馳中依然風度翩翩,每根發絲都從容,甚至好像還對他笑眨了眨眼。
開平衛指揮使心中駭然。
是誰說皇太女懦弱無能!
距離太近令他心慌,他急退,喝令起盾牌陣。
但是一個盾字還沒出口,鐵慈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明明還有數丈距離!
這是什么輕功!
開平衛指揮使如見鬼魅,下意識刀劈出。
然而他的動作在鐵慈看來實在太慢,她笑一聲,兩指一捏,便捏住了刀尖,隨手一折,嘎嘣一聲刀斷成兩截,斷刀拍上開平衛指揮使的臉,他慘叫一聲鼻血長流,鐵慈的手已經扼上他的咽喉,用剩下的半邊刀拍拍他的臉,笑道:“姚馳,七年前你前往開平之前陛辭,還和孤說此生愿為孤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卻原來你是要孤刀砍矛刺死而后已啊。”
她語調平靜帶笑,聲音不高,卻用了真力,擠在狹窄山道中的士兵們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都呆了,滿耳都是山間“死而后已”回聲不絕。
鐵慈記得這段山道之前有一處兩山夾斷,隔成深谷,之前兩崖之間有簡易的鐵索可供通過,此刻那鐵索已經被砍斷了。
是要將她阻在這斷崖前,困在這兩山壁間,士兵們源源不絕而來,累也能把她累死。
鐵慈一笑。
開平衛指揮使驚駭地瞪著她,拼命地想七年前自己說了什么,那一次不是他單獨陛辭,他沒資格,只是和大小十幾個出京就任的官員一起陛辭,當時小小的皇太女坐在御座的另一邊,十來歲的男裝小女孩冰雕玉琢一般,他偷偷看了一眼。
當時大家都低著頭,報名也只得一次,當時才十歲出頭的皇太女,是怎么在十余人中記住自己和自己的話的?
她一年到頭要見多少官員,要面對多少陛辭,她竟然連七年前人群中一個不起眼的人都認得!
開平衛指揮使在這一刻心中涌起巨大悔意。
他覺得自己站錯了隊伍。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一輩子淪為傀儡?
鐵慈喪喪地道:“姚卿,你真的傷了孤的心。孤當年對你解衣推食,臨行切切,你感激涕零,立誓無數,勢必為我大乾皇朝,為我鐵氏榮光,忠執終生…孤在深宮之中,困于婦人之手,但每每想起你們這些在外為孤苦守邊疆的忠心將領,便覺得希望不滅,幸甚至哉…卻沒想到七年后再見,竟是刀槍相向,弒君欺君!”
說完掩面。
一只手還扼著姚馳咽喉。
姚馳:“…”
不是,什么時候你對我解衣推食,臨行切切了?
你一個小女孩,解什么衣,你能脫嗎?我穿得下嗎?
食什么食?你當時在偷偷吃糖,看都沒看我一眼,當我沒看見嗎?
姚指揮使心里苦,姚指揮使不能說。
喉嚨還被卡著呢。
但更讓他滿心苦澀的是,他感覺到周圍士兵看他的眼神已經不對了。
姚馳可沒狄一葦那種掌控力和威信,他調來開平衛還不過兩年,自己的親信還沒培植幾個。
大乾士兵雖然要絕對執行上官命令,但是對于皇族還是有著天然的敬畏和忠心,他們為之努力捍衛的就是鐵氏的國土,從來沒想過也不敢背叛。
之前跟著他去拿狄一葦,那也是因為狄一葦是明旨下發要捉拿的叛將。
正因為明知這一點,姚馳才滿嘴謊言,編造敵人。
他忽然感覺咽喉被松開了些,能說話了,顧不得想咳嗽,嘶聲大叫:“你胡扯什么,我見過皇太女,你不是皇太女,冒充皇族,株連九族,兒郎們還不拿下他!”
到此時絕不能認,認了他就完了。
鐵慈也不生氣,玩味地瞧著他,道:“姚卿,你真是太讓孤傷心了!孤傷心得不想活了,既然你說過要為孤死而后已,那就給孤殉葬吧!”
她哈哈長笑,再次扼緊姚馳脖子,唰地蹦下了懸崖。
姚馳:“???!!!”
士兵們:“???!!!”
片刻后士兵們驚呼著撲到崖邊。
正看見半山云霧中,鐵慈帶著姚馳飛速下降,衣袍鼓蕩而起如一朵黑云。
“嗖”一聲,一根長矛射出,深深扎入石縫。
下一瞬鐵慈帶著姚馳正落在長矛上,大乾軍中長矛所用木料極有韌性,鐵慈也控制了角度身形,落下時身形微微彈起,她落在長矛頂端,手中姚馳懸空。
姚馳眼都不敢睜,感覺到四面空蕩,風聲猛烈,撲面的云潮濕,下意識慘叫。
“嗖嗖嗖嗖”之聲不絕,鐵慈背上的長矛,一根根減少,那些長矛每隔一段距離都被扎入石縫中。
鐵慈拎著姚馳再次沖了下去。
一邊沖一邊大喊。
“說!孤是不是皇太女!”
疾速下墜的失重感非常可怕,姚馳只覺得天地顛倒,狂風倒灌,頭暈目眩,鐵慈的臉在浮云中不斷閃現如惡魔,隱約聽得她在說什么,卻根本聽不清,巨大的恐懼涌上心頭,他渾身都在發抖。
趴在崖邊往下看的士兵們目瞪口呆。
這崖看一眼都心顫,這位就這么帶著人沖下去了?
又是怎么想出這長矛搭腳的絕妙法子的?
可是就算有長矛搭腳,這兩個人的重量,這巨大的沖力,他是怎么能控制住身形每次都落在長矛上還長矛不斷的?
鐵慈一邊沖一邊扎長矛。
一邊扎長矛一邊大喊。
“說,孤是不是皇太女!”
“說!孤是不是皇太女!”
所有士兵都聽見了她的喊聲。
被她抵著一路往崖下沖,大頭朝下,感覺自己快要腦袋開花的姚馳也終于聽清楚了。
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是!是!您是!”
“聲音太低,沒吃飯嗎!”
姚馳喊破了嗓子,“是!!!您是皇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