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一路疾馳。
西戎國內受戰火荼毒,十分蕭條,尤其是行走過大軍的一些市鎮,十室九空,路邊時有餓殍。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
半游牧半耕種的國家,冬季總是比較難熬的,失去援助再加上戰火,西戎十年內元氣難復。
鐵慈想給丹野一個爛攤子也好,這人啊,就不能得意,也不能閑,不然這腦子里不知道都轉著什么。
她一路疾行,心想永平現在不知是什么局勢了。
她辛苦拿下西戎,目的就是為了拿安定的西戎和狄一葦索要忠誠,獲得軍權,狄一葦出了事,永平軍就被人摘了桃子,她也就白忙了。
弄不好人家還會拿著永平軍堵住她的后路,鐵慈怎能不急。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很多地方百姓自己都吃不飽,她得跑很遠的地方打獵,多余的肉和百姓換糧食,夜晚了隨便找個空房子將就一晚。
沒日沒夜趕了很久路,才在第七天進入瀚里罕漠,她放出信號,曬黑了的戚元思和大武趕來和她匯合。
戚元思等幾人一直留在瀚里罕漠,走遍了那處平原,甚至爬過雪山,對周圍的地形地勢土壤環境都做了一個詳細的實地勘察,用木板刻錄了無數寶貴數據,來見鐵慈的時候,人人背著巨大的包袱。
接下來的事,僅靠幾個人是完不成的,接下來要回去,在書院找一批人,還要在全國范圍內發動人才過來開發,遷移永平衛的百姓等等,另外鐵慈打算回去之后,建議以后流放的犯人都流往瀚里罕,也好為這一處的開發出一份力。
幾人在綠洲補充了食水,再次往回走,三日后看見孚山巍巍的山體終于在地平線上出現。
看山跑死馬,鐵慈到此處倒也不急了,下令先扎營休息。
畢竟如果在孚山山口還有一場惡戰,現在就必須保存好體力。
晚上她將背著的熊肉拿出來烤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飛羽。
他還沒回來。
一切順利嗎?
不知為何,心間總有隱隱的不安縈繞不去。
她有點心不在焉。
然后肉烤糊了。
食物不能浪費,她把焦的地方剝掉,又一次想起飛羽烤的肉,肥肉晶瑩腴潤,瘦肉干香酥美。
他做什么事總能做得最好。
身邊忽然遞來一塊烤肉,肥肉晶瑩,瘦肉湛紅,她心中一跳,抬眼卻看見戚元思。
戚元思黑了也瘦了,烤肉手藝卻上漲許多,想來是這段日子大漠風餐露宿,越雪山過黃沙,磨出了一身繭子的同時,也磨煉了豪門公子的生存技能。
他遞過肉,卻不看她,別別扭扭地道:“這一塊瘦一些。”
鐵慈一笑接過,道謝,戚元思垂眼看她細長的手指,不自在地往后坐了坐,卻又不肯離開,在她身邊慢條斯理地吃肉。
鐵慈也便一邊吃一邊問他的考察結果,說到這個戚元思便來了勁,把那一堆木板搬來,和她指指畫畫,鐵慈有時也提出問題,戚元思頓時更加關注,坐近了解釋,兩人越坐越近,從遠處看,便是頭靠頭的親昵姿態。
大武早已在一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鐵慈聊著聊著,忽然抬頭,看了看四周。
戚元思疑惑地抬頭看她。
“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戚元思搖頭。
“好像是…哭聲?似乎還有馬蹄聲?”
戚元思轉頭四顧,四周一片漆黑茫茫,風聲如嘯,他打個寒戰,下意識往鐵慈面前擋了擋。
鐵慈再仔細聽又沒有了,心想大概也就是風聲,這空曠沙漠風太大了。
旁邊大武的呼嚕忽然停了停。
隨即猛然坐起,大呼:“失敗了!殺人了!”
這聲音凄厲瘆人,聽得鐵慈這樣的人都起了一身栗,看一眼黑沉沉的夜,她上前將大武搖醒,“又做什么夢了!”
“冰湖…殺人…血…大牢…箭…”大武直著臉喃喃說了幾句,猛地醒過神來,搓一把臉道:“好像夢見了一個人在哭,在我們周圍徘徊…”他回頭去看黑暗茫茫的大漠。
“什么冰湖?什么大牢?”鐵慈沒來由地心中一跳,見大武沒有提這事,忍不住追問。
大武卻一臉茫然,“什么什么冰湖大牢?”
顯然他已經將方才說的話忘記了,那是夢醒那一霎直覺的囈語,完全清醒過來后就忘記了。
鐵慈只得作罷,但不知為何,心里一揪一揪的,說不出的難受。
她想了想,說了聲睡吧,等那兩人睡熟了,便起身往黑暗中走去。
她心中空茫茫的,憑著先前感覺到的方向,策馬一陣狂奔,馬蹄踏在沙土地上噠噠作響,抬頭墨藍色的天空中掛一輪無情無色的月亮。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才吁一口氣,略略消散了心頭的壓抑,打算撥轉馬頭。
卻在這時候聽見風聲銳響,她手一抬,捉住一支箭枝。
黑暗中有人策馬奔來,月色隱約勾勒那人邊跑邊揮淚的輪廓。
那輪廓有點眼熟。
他身后有人追逐,持刀持弓,黑衣彪悍。
鐵慈不及多想,迎上前去,倏忽就坐上了追兵的馬背。
挨了容溥一針之后,最起碼最近她的天賦之能又好了。
她坐上去之后那人才反應過來身后有人,反應也算快,頭也不回反手一刀,但隨即手腕劇痛,天旋地轉,砰地一聲栽落馬下。
鐵慈捏斷了他的手腕,一手抄住他飛起的刀,刀身修長,線條簡潔流暢,握手微彎,有點遼東武器的風格。
她抄著這把刀上了第二匹馬。一刀割了對方頭顱。再策馬踏上第一個還沒爬起來的人胸口。
轉眼死兩人,后頭的追兵心驚,有人下令將她包圍,但是鐵慈天賦之能既然恢復,最擅長出其不意殺人,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出現什么時候消失,這黑夜里她就是收割性命的死神。
鐵慈一邊瞬移一邊計算著次數,接連頻繁使用后她發現自己又出現了那種滯澀感,她便停了瞬移。
最后一個人找到了她的位置,刀狠狠劈下。
不防眼前電光一閃,刺得面前白茫茫一片,在這短暫失明的瞬間,他心口一涼。
鐵慈收回手,看著倒下的尸首。
這幾日她都在測試自己天賦之能的底線,如果這按能量計算的話,瞬移最耗能量,其次雷電,透視損耗最少,其余在兩者之間。
而雷電在陰雨有雷天氣效果最好,天氣晴朗的時候威力有限,很難致人死命,干燥的沙漠里,也就當個手電筒用。
她不再看腳下的尸首,看向前方,那人淚汪汪的回過頭來,看向她的眼神復雜。
果然是朝三。
看見朝三的那一刻她就對追兵下了殺手。這些追兵是遼東人,她的天賦之能不想讓遼東人知道。
她拋下刀,看著朝三,心在砰砰跳,無數詢問奔涌到唇邊,嘴唇卻像被黏住一般無法開啟。
巨大的恐懼涌上心頭,她渾身竟然有點發軟。
他的貼身護衛,為什么半夜哭著在大漠邊緣奔逃,還被遼東人追殺?
還沒問出口,朝三已經撲了過來,噗通一聲跪在沙地上,凄聲大喊:“葉少爺!葉公子!葉姑娘!救救我家主子吧!”
鐵慈的心猛地落地,退后一步。
方才過于緊張,她一時竟有頭暈目眩之感。
還好,還好。
他需要救,說明還活著。
“怎么回事?”
“我家主子在遼東出事了,被抓住了,下了定安王的大獄…我收到消息往遼東趕,慕四他們都被抓住了,我無法靠近,在大牢周圍轉了好幾天,結果被大王的御衛發現了…我無處可去,便往孚山和瀚里罕交界處跑,算著您要是回大乾,一定要經過這里…本來我以為我已經甩脫追兵了,誰知道他們一直沒放棄找我,剛才又發現我了…多謝您相救…可是您快去救我的主子去吧…他們,聽說他們剝了他的皮啊…”
鐵慈的心猛地一抽。
她按住朝三肩膀的手指一顫,朝三有些忐忑地看著她。
他的眼神有探究和不安,但是鐵慈此刻心亂如麻,也沒注意。
“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去刺殺大王子…成功了,結果大王黃雀在后…”
“為什么要刺殺大王子?”
朝三咽了口唾沫,又看了鐵慈一眼。
這位是皇太女。
他在接到主子出事的密報,奔回遼東的過程中,急令收縮主子留在大乾的所有手下,意圖匯合后一起營救主子。
因此他在路上多等了等那批人,然后才知道,之前他們已經查出葉十八的身份,也給主子飛鴿傳書了,但之后主子沒有反應,傳遞消息的人自然不會去詢問主子為何沒有反應,也就放下了這事。
直到和朝三匯合,無意中問起主子的遭遇是否和皇太女有關,朝三才知道他們竟然漏掉了這么一個至關重要的消息。
但那時他也不可能通知主子了,他帶著人去了西寧關,卻無法進入那個重重大軍防守的莊園。也無法聯系上任何繡衣使,他心里明白,繡衣使既然還沒出事,那就說明主子還沒完全暴露,這個時候繡衣使肯定要韜光養晦,萬不可再有一絲沾染。
因此他只能帶著那些人孤軍奮戰,幾次嘗試闖入后便都損失得差不多了。
最后一次他都靠近牢房所在地了,最終還是被發現,被大王的御衛追上,那些人如跗骨之蛆般緊緊盯著他,一路上最后幾個人也都戰死。
他好不容易甩脫了追兵,遠遠看見了鐵慈,狂喜之下就要去求救,卻看見她和戚元思十分親近的模樣。
這令他當時就心酸無倫,為自己的主子哭出聲,結果竟然引來了不死心的追兵,又開展了一輪追殺。
他當時離得還遠,沙漠風大,呼喊了也沒用,風沙里一陣亂逃,竟然離鐵慈遠了。
沒想到這位太女殿下竟然深夜孤身追了過來,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救了他。
這讓朝三心中燃起了希望。
葉十八,不,皇太女,為人可謂仁善高潔,她一定會去救公子的。
只是自家主子的身份…能說嗎?
說了,就不可避免牽扯到遼東王庭,皇太女會明白她這是和定安王對上。
皇太女雖然人品上佳,但也一向以天下以大局為重,遼東重藩,以她的身份,擅自干涉,連朝三都能想到后果。
皇太女焉能不顧慮?
到時候萬一她為了天下舍棄公子呢?
朝三不敢冒這個險。
因此他飛快地道:“因為我們公子早年曾被王族欺辱過,他的家族更是被大王子派人吞并了家產,他想要奪回家產,因此和人結盟,一直在和王族作對。對方承諾他,只要能殺了幾位王子,就把屬于他家族的產業還回去,還能給他安排前途。”
“和誰結盟?”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猜,應該也是王子之一吧。畢竟多死幾個王子,剩下的更有機會登上王位。”
“他不像是為了區區家產就去冒險的人,他既然能殺王子,必然也有不小勢力,何必趟這渾水?”
朝三心里嘀咕,就知道瞞不過這位自小浸淫皇家的太女。
他舉起手發誓,“我家公子真的是為了屬于他的家產才殺那些蠢豬的!您要知道,我家公子不是能受委屈的人,人家奪了他的家產,他怎么可能不報復?我以性命發誓!”
本來就是家產。
遼東王吞并孫家,國庫都肥了一半。
更不要說私庫里小山般堆起。
王位不也算是公子的家產?
他發誓發得一點都不心虛。
鐵慈看他一眼,也沒有心思盤根究底,霍然站起,道:“走吧!”
朝三大喜,爬起身就要給她帶路,忽然遠處奔來兩人,當先一人遙遙大喊:“十八,你去哪里!”
鐵慈站住。
此刻才忽然想起,永平關內,還有一場大亂,狄一葦因她獲罪,她必須盡快回去!
她腳步一停,朝三便回頭,眼神滿是焦灼。
再一回首,戚元思眼底也滿是焦慮和不安。
鐵慈怔住,心底涌起巨大的為難。
兩邊都急若星火,兩邊卻距離遙遠。
一方是國內局勢,自己努力了很久的軍權,和因她被構陷的將帥。
一方是心之所許,在乎的他在受難。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江山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