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的王城察那,西戎語意思是天上之城。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察那依山而建,連綿的山巒在大地上溫柔起伏,王宮順著山勢一路盤旋向上,地位越高,住得越高,最高處是大王寢宮,半山鑲云,頂接云霞,望去如神宮在高天。
而王公大臣的宅邸,也是圍繞著那座山上的王宮建了一圈,地位越高,和王族越親近,離王宮越近。
普通的房子則也如同這個格局,一層層散布開去,只是離王宮越亂,地勢越低,布局越亂,房屋越破舊,從高處看,就像一把扇子,扇柄制作精美,扇面卻被頑童畫得亂七八糟。
而“扇柄和扇面”交接的地方,就是內外城的分界線,一邊屋舍整齊,一邊檐矮瓦亂。
察那城里的商人,常常就住在這交界線上,因為內城不許商人踏入,這里是能交接到內城的那些老爺們的管家最近的地方,再者也可以順便和外城的百姓做做交易。
近期由于戰事,已經很少有大乾來的商人過來了,所以最近來了一支商隊之后,外城的百姓和內城的管事們都很是高興。
百姓們高興的是商隊的到來多少會給蕭條的市場增加點活力,自己就有可能找到活干。
管事們高興的是因為戰亂,商鋪好久沒有南來的好貨,而自己那些享用慣了大乾精美器物的主子們,為此沒少責罵他們。
如今終于來了一支商隊,各家一擁而上,偏偏商人最是奸猾,奇貨可居,非說如今邊境封鎖,自己等人穿越邊境行商花了很多銀子打通許多關節才來了西戎,成本非往日可比,所以東西不會隨便賣,得競價,最好的東西更是不會拿出來,只待有緣人。
這話一說,眾人有點懵,什么叫有緣人?
有些聰明點的就明白了,這些商人,是想要用這些東西,敲開貴人或者王宮的大門吧?
這也是常事,只是以前王宮戒備森嚴,也不喜歡結交商人,商人在西戎地位尤其低微,當然不得其門而入。
如今大王子占據了王宮,王宮經過一番浩劫,毀損了不少,宮里的貴人們正是什么都缺的時候。
但這群商人并沒有急著去攀附誰,而是如他們所說,要搞一場拍賣。
這詞兒聽著新鮮,內外城的人們都很有興趣,而拍賣就放在內外城之間的羚羊大街上。
時間在定在后日午后,消息越傳越遠,很多城外的人都趕了來,羚羊大街這幾日人流明顯增多,王城管理官員很久沒有見過這般熱鬧的景象了。
一輛牛車在人群中艱難行進,行到一座小院前停下,車上跳下來一個人,沖馬車上拱手,爽朗笑道:“多謝侍衛長親自相送。”
里頭的人擺擺手,道:“我的兄弟,這點小事就不用謝了,有機會再喝酒!”
那漢子便招招手,日光下五大三粗的塊頭,很容易讓西戎人親近的身型。
他對街對面看了看,招了招手,里頭一個人便醉醺醺地搭著一個西戎漢子的肩膀出來,大著舌頭給他介紹,“胖虎…這是我新交的朋友…巴哈特爾…”
田武便哈哈笑著,拍了拍那漢子的肩,一把拉過酒氣熏天的楊一休,夾在胳膊下向對面院子走去。
楊一休在他腋下嘻嘻笑,道:“成了?”
田武嘿嘿笑了一聲。
“不是說那家伙油鹽不進的?看守個宮門像看守國門,守得風雨不透的。”
田武道:“殿下和容監院都說過,這世上沒有無懈可擊的人和事,這不找到了?都說他寵愛老婆,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給他老婆,他老婆卻愛提攜娘家,他王宮開的那點俸祿可不夠他養那一大家子。所以我也不從他那用工夫,我直接教了他老婆的弟弟一手鹵牛肉的功夫。現在已經聘上王宮廚子了。”
楊一休嘖嘖一聲。
田家當初就是以鹵牛肉起家的,靠著一個牛肉攤子最終成就了商業帝國,他家鹵牛肉的方子可以說是家傳珍藏,萬金不換,卻被田武就這么拿出來,去討好西戎王宮的一個宮門護衛首領了。
田武自己卻覺得沒什么不值的。
他們這一行人,打扮成商隊,來到西戎王城,打的就是解決大王子的主意。
鷹主說他在西戎還有一幫伙伴,可以幫忙,于是也離開呼音的軍隊,跟來了。
商隊是目前王城最需要的,但是貨品是個問題,不過呼音說不難,帶著一隊士兵出了營,兩天之后就拖著長長的車隊回來了。
她打劫了遠處好幾個城的富戶,那些人往日都和大乾商隊有交易,西戎本就以使用大乾物品為時髦,這些財主家里不少大乾的瓷器,茶葉,首飾,胭脂水粉,酒水綢緞,統統都被呼音交公了。
商隊很快成型,有呼音的大軍暗中呼應護送,一路往王城也很順利。
察那最近處于戒嚴狀態,進城很難,鷹主聯絡了留在城內的舊日部屬,付出了幾匹綢緞的代價,帶領商隊進了城。
鐵慈帶著商隊在內外城的交界處賃了個院子住下來,丹霜施展廚藝,做些大乾的精致小點心糖果散發,引得周邊孩童每日流連不去,孩子們每日在街道上躥,漸漸大家都知道羚羊大街來了一支商隊。
商隊帶來的物品也很豐富,日常百姓需要的針頭線腦鍋碗瓢盆都有,以往大乾行商的不會攜帶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的,畢竟長途行商,物品價值當然要最大化。而王城經過一場浩劫,商人跑了大半,百業蕭條,百姓生活不便,很多人家連做飯的鍋都沒了。
鐵慈當初就讓呼音多搶些日常生活用品,如今擺開攤子售賣,價錢公道,自然又獲得好大名聲。
在和百姓交易的時候,她又有意無意說自己有好貨,引得內城的人也來探看。
鐵慈手里有鷹主部屬提供的名單,并做了記號,內城來的人,也不是誰都接待的。
一旦有在名單上的人,就是書院的小伙伴們實操的時候了。
比如王宮內衛首領,很關鍵的一個人物,管著王宮的戍衛,很得大王子信重,他自己也不會辜負這份信重,將王宮戍衛每日都做調整,每日都安排新的值班表,導致鷹主的那些小伙伴們哪怕對王宮熟悉,在王宮外守候多日,也無法確定守衛出現的規律和時間。
鷹主的小伙伴們并非沒有嘗試攻關此人,但是次次鎩羽,那人不好金銀,不好美色,也不好美食,為人木訥方正,一絲不茍,是一個幾乎無懈可擊的人物。
鐵慈本打算自己親自對付這位,結果田武自告奮勇。
鐵慈便放手讓他去做,要錢要人都行。
田武沒要錢也沒要人,他跑去挑戰王宮內衛,打趴過別人,也把別人打趴過,鼻青臉腫卻樂此不疲,表現得像個武癡。
引起了首領的興趣。
在被首領接連打趴了四次后,田武便兩眼放光,纏著要拜師。
歷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人可能不在乎名利物質,但對同樣癡心武藝的人往往會惺惺相惜。
被這樣的人仰慕崇拜,便是塊石頭也難免內心享受。
內心享受的結果是雖然不收徒弟,卻愿意點撥兩下,點撥了便是半師,由此被半路徒弟請客吃頓飯也就順理成章了。
順理成章吃了飯,喝了酒,酒桌上向來最好成事,也最容易掏心。田武又是那種天生憨厚,讓人一看便知道沒心眼的,這樣的人反而最容易得人信任。
容溥幫他制定攻略計劃的時候就指點他,不必裝,也不必瞻前顧后,做自己就好。
專心做自己的田武果然漸漸獲得了首領的信任,一次微醺后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苦惱。
這世上人和事,不怕你有苦惱,怕你沒苦惱,只要存在難處,就一定存在可以鉆營的縫隙。
世人謀生,又怎么可能沒有難處呢?
田武于是知道了首領的那位愛妻以及愛妻那讓他不堪重負的一大家子。
首領撫杯長嘆,道如果婆娘的弟弟有一份自己的活計,能養活那一大家子就好了。
但那大舅子毫無一技之長,現今又百業凋零,到哪里去尋個好營生呢。
田武一聽心花怒放。
次日便故作偶遇尋到了那大舅子,有意無意教了他一手鹵牛肉的秘訣。
因為鷹主說了,大王子最愛吃鹵牛肉。
果然就在昨天,首領的大舅子被特招進宮當了廚子,專門為大王子整治鹵牛肉。
楊一休聽完田武的攻略記,笑道:“如今你也學會這些陰謀陽謀了,有長進。”
“都是容監院教的好。”田武道,“你那邊進展如何?”
“大王子的母家舅舅頗有實權,手下有兵,你知道的。但他愛喝酒。他府里管事聞風而來,想要買酒,我和他說酒已經都被大王子命人買進宮了,大王子得舅舅全力幫助才獲得王位,以后還要仰仗舅舅,這酒一定是為舅舅買的。讓大將軍在府里等著大王子賜下就是。那兩位很歡喜地回去了。”
田武感嘆:“高,實在是高。”
酒是送進宮中了,也是楊一休拉關系送出去的,但是大王子根本不知道有這酒,他虧心事做多了,現在對于自己的安全十分重視,深居簡出,護衛無數不說,日常吃喝也學了中原帝王的做派,安排了最起碼三次驗毒親嘗,一點縫隙也不給人鉆。
但沒縫隙,鐵慈等人也要給他鉆出縫來。
大王子既然不知道這酒,自然也無從談起送酒的事。
那位任職大主事的舅舅,大抵是要失望了。
據說那人特別好面子,楊一休也特意鼓動了他府里的管事,好好談談大王子對他的孝心,想必那位得意歡喜之下,難免要和人吹噓。
梯子搭得越高,下不來的時候就越尷尬不是嗎?
“也是容監院的安排。”楊一休一笑。
兩人正要走進院子,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那馬騎得飛快,兩人甚至感覺到蓬蓬的土撲在了后心上。
西戎的大街雖然叫大街,其實不過能容兩三輛牛車并行,也不夠平整,晴天走一遍褲腳撲滿土灰,雨天則濺滿泥漿,所以王城百姓,很少有人當街策馬。
兩人一聽這策馬聲,便牙酸似地嘖嘖一聲。
美人到哪都招蜂引蝶,這里便是一對姐妹蝶。
那兩匹馬就在他們身后停下,一個頗為動聽的女子聲音,操著并不熟練的大乾話問:“請問榮公子可在?”
另一個清脆些的聲音則用西戎話道:“姐姐你問什么問,直接進去好了,衛辭,衛辭!快出來迎接我!”
一邊喊著,一邊鞭子便向著前面兩人背影抽了下來,“喂你們,看見我當沒看見嗎?還不快點去叫衛辭來接我!”
鐵慈和容溥在此地都用了假名,一個叫榮鐵,一個叫衛辭。
當然榮鐵這個名字鐵慈從來不肯喊。
田武和楊一休雙雙避開鞭子,不過鞭子也沒能真抽下來,前頭那大一點的女子伸手挽住了鞭子,責道:“云珠,不可胡鬧。”
“姐!”
那小姑娘翻身下馬,沖過田武小武兩人身邊,一陣風地往院子里去了,撞得兩人都一個趔趄。
后頭那姑娘便也慢吞吞下來,站在那里文文靜靜向兩人行禮道歉,“我妹妹性子莽撞,兩位公子就別和她計較了。請問榮公子在嗎?”
小武端著上下看她一眼,心想姑娘你倒是一心向學中原淑女,但是你不曉得真正的中原淑女騎馬也不穿裙子的,而且真正的中原淑女絕不會這樣跑到人家門上去找男人——
田武一臉憨厚地想,又一個容監院的傾慕者,為此扭扭捏捏學著做一個淑女,可惜容監院看似像個中原淑男,喜歡的卻從來不是中原淑女。
兩人也不搭話,心里默數,果然不一會兒,就看見鐵慈攜著那個小姑娘出得門來,先笑著對那姑娘點頭,說一聲榮先生身體不適不見外客,又和那小姑娘笑說了幾句,道這幾日忙拍賣會比較忙,事畢一定會去陪云珠打獵。又親親熱熱塞了好幾樣點心給云珠,囑咐她回去好生做打獵準備,到時候要比賽的,也沒費多久功夫,便把人給哄走了。
那小姑娘來得氣勢洶洶,走得心滿意足,反拉著她不住回頭的姐姐躍上馬,姐妹兩個又往回走。
烏梁云珠道:“姐,我就說你不要學那中原女子的扭捏做派,你看,你好言相求,從來見不著榮公子。我次次來,都能見著衛辭。我們西戎女子啊,生于草原,長于大漠,見慣人間開闊,用不著為任何人委屈自己。”
烏梁木真道:“榮公子那般斯文人兒,如果像你這般橫沖直撞,怕驚也要驚著他了,我怎么忍心。”
烏梁云珠嗤笑一聲,“能跋涉千里來西戎,怎么會是真正的嬌弱人兒?姐姐啊,你莫要被人表面樣兒給騙了。”
烏梁木真道:“你這樣,又能好到哪里去?我瞧衛辭,也不像是個真心人。”
“怎么會!”烏梁云珠瞪大眼睛,“我這般美麗,又這般喜歡他,他為什么不真心對我?我每次來,他都給我吃零食呢?”
烏梁木真不說話,她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她又說不出不對勁。
自從和妹妹一次閑逛,發現了這一隊大乾商人,驚鴻一瞥其中兩人,她和妹妹兩人便著了魔一般,天天往羚羊大街跑。
她喜歡那榮公子芝蘭玉樹,輕弱風流,總讓她想起往日很喜歡看的南人書籍里的江南柳彎橋月,說不盡的韻致悠長。和他比起來,西戎的這些男兒都顯得濁臭。
妹妹喜歡那衛辭公子,溫潤如玉,尊貴高華。妹妹說西戎王庭滿朝的官員,沒有誰有衛辭那般令人一見難忘的氣度。
烏梁云珠還在她耳邊興致勃勃地聒噪,“…我們是父王疼愛的女兒,只要我們和父王索要來官職,他們一定會興高采烈地做我們的那木葉的!”
那木葉在西戎語里,是王女夫君的意思。
會嗎…
烏梁木真心中不確定地想著,單手控韁向后看去。
最近雖然為了配得上榮公子弱柳扶風的氣質,她把自己餓瘦了許多,但是騎術還是一等一的好。
遠處羚羊大街小院二樓,似乎有一雙陰鷙的眼神正籠罩著她們。
馬兒轉過了一個彎,那眼神也便感覺不到了。
小院小樓上,鷹主收回了看向那對姐妹花的目光。
鐵慈從他身后走過。
“為什么不讓我對這兩個下手?”鷹主忽然道,“這是烏梁合的兩個女兒,一母所生,母族也是烏梁合十分仰仗的大族,以這兩個丫頭為餌,釣出烏梁合不好嗎?”
鐵慈停住腳步。
半晌她道:“一來,容溥有全盤的計劃,不必單獨對誰打草驚蛇;二來,若非必要,不必牽扯無辜的女子。”
鷹主冷笑一聲。
母后不無辜嗎?
庫蘇麗不無辜嗎?
誰又來體恤保護她們了呢?
鐵慈凝視著他的神情,心中緩緩升起不安。
他真的變太多了。
不僅可以毫無心障地拿女人去做誘餌,甚至那兩個女子,還是他的侄女啊…
以前她覺得這樣的事是飛羽的專利,卻不知道男人極端心狠起來,是沒有太多顧忌的。
想到飛羽她皺皺眉,心想如今進入王城,消息更加不靈通,也不知道他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不知怎的,最近她失眠多夢,情緒壓抑,仿佛總覺得,有些什么不好的事發生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