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正在想那細細長長的東西是什么,好像狄一葦一直拿在手中,忽然一直隨伺在狄一葦身邊的一個將領走了過來,道:“指揮使給你們安排了車馬,等會隨她一起去別山。”
鐵慈想這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這位不親自留下來審問么?
那將領看出了她的疑問,解釋道:“近期邊境不安分。西戎動蕩不安,遼東那邊也似乎在調動兵馬,指揮使不愿離開別山太久。”
鐵慈第一次肅然起敬。
現下正是鞏固權位收攏水師并反擊爭權的好機會,換成朝中那些大臣,打他都不走。
只有她將關乎自己前途的權爭放在一邊,先緊著這邊境安寧,國家百姓。
這位不管有多少毛病,僅這一條,鐵慈便愿意為她多花心思。
隨即她嗅見了一點奇異的氣息,這味道隱然熟悉,她抬頭看那將領,那將領已經走開了。
鐵慈低頭想了想,想起來這氣味是什么。
少時有一次在父皇書房玩,看他把玩一個精致的罐子,那罐子里散發著奇異的香氣,她探頭去看,父皇捂住罐子,笑道這玩意你可千萬別碰,最好聞也別聞。
她問為什么,父皇就把她抱在膝蓋上,和她說了前朝某國發生的一個故事。
割據一地的大世家面臨朝廷削權,就從洋外尋來了這福壽膏,送與大臣吸食,這東西會上癮,一旦上癮,就會被徹底控制,癮君子發作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求能吃上這么一口。
可以想象,一旦群臣都被這東西控制,整個朝廷就握在別人手里了。
后來被人發現,及時毀了這東西,并截斷了大臣們的癮,才挽救了王朝。
最初發現并幫助截斷的,就是那一朝唯一的女丞相,后來的攝政王妃,皇帝他娘。
她發現那東西的時候還沒成為丞相,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官。并以此屢立大功,平步青云,雖然嫁得皇子,但本身并不依仗夫君得勢,相反,她是那個時代的廚神和名臣,和自己的夫君,如王朝雙星,永久閃耀。
鐵慈對這個故事印象很深,那也是女子,普通家族出身,最終走上巔峰,俯瞰世間。
更絕妙的是,那個時代,這樣的女子,足足有好幾個。她們驚才絕艷,各據一國,各自卷起一地風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那樣一個群星璀璨的年代。
這給了她莫大的信心和勇氣。
出身草根的前輩先賢可以,她為什么不可以?
她也記住了那香氣,直到今日再次聞見。
她明明記得父皇說那東西在那個時代因為接連出現在幾個國家,被幾位女性領導人聯手下令取締,甚至最后滅了種植罌粟的國家,沒想到現在居然還能看見。
這位將領身上的味道很淡,一個普通將領,似乎也不具備吸食這東西的條件。
狄一葦這種性格,發現了豈不立即把人砍了?
除非…
她看了看。
前頭,除了指揮使,所有人都騎馬。
狄一葦為什么不騎馬?
在鐵慈的想象中,作為皇朝唯一的女將,尤其還是女扮男裝的女將,應該是面若重棗,身高八尺,聲若洪鐘,至不濟也該是個英姿颯爽。
結果,哪怕隔著霧氣,也能感覺到她身材不高,蒼白荏弱。
出行都要坐車轎,能坐著絕不站著。
甚至可能,還吸食福壽膏。
她手里那細細長長的東西,那吧嗒吧嗒的聲音,明滅的紅光,那是煙槍。
那將領因為是她的副手,才沾染了些味道。
福壽膏除了上癮性,還能治病。最初是作為藥物存在的。
鐵慈皺起眉。
剛才還覺得狄一葦不愧國家將才,此刻卻覺得要命。
吸食福壽膏的大將?
鐵慈嘆了口氣。
覺得此行真正的招攬目的,遇見了麻煩。
既來之則安之,她隨著狄一葦的馬車繼續前行,路上不曾停留地走了兩天,吃飯睡覺都在車上。
指揮使都這樣,別人自然更是衣不解帶。
鐵慈是男裝,狄一葦自然只撥給她和飛羽兩人一輛車。飛羽正中下懷,總愛趁著馬車搖晃或者傾斜的時候往鐵慈身上栽,他栽過來鐵慈也不避讓,順手一擼,擼狗似的,擼多了飛羽也察覺這操作似乎有點不對勁,之后也便規矩多了。
兩人白日里各自看書,鐵慈看的書,封面上古篆《山川奇物記》,看起來很是高大上。
飛羽看的更正經,封皮色澤肅穆,裝幀精美,上幾個字歪歪扭扭,不是漢字,鐵慈課業多,也必須通幾門外語,認出好像是洋文辭典。
飛羽看得認真,神態怡然,時不時還拿筆批注。
鐵慈正想肅然起敬,忽然瞥見里頭圖畫似乎甚多,眼角一瞥,就看見兩人隔墻親嘴。
鐵慈:“…”
失敬,原來是披著洋文外衣的艷情話本子。
再看飛羽批注:“隔墻親嘴此技甚好,但墻皮冰冷,還有掉落之虞,有損情趣,莫如隔紗親吻,隔簾親吻,隔澡盆親吻…”
鐵慈要看,飛羽就大大方方給她看,眼角微微上挑,挑出點“我們要么也試試?”的味兒來。
鐵慈看完不動聲色,提了筆,加上幾個字。
“…隔江親吻,隔岸親吻,生殖隔離親吻。”
飛羽:“…”
又來了。
總說那些我每個字都懂連起來就不懂的話。
鐵慈的書放在一邊,風穿簾而過,掀起書頁。飛羽忽然伸手按住。
書頁掉了下來,里頭又是一個書皮,橫寫“論演員的自我修養”。
飛羽:…哈!
大哥別笑二哥啊。
“這又是什么高深學問?”他戳鐵慈臂彎。
鐵慈奪回書,“你說對了,高深著呢。人生扮演最高教科書。”
“就是這書教會你扮男人騙我的?還教了你什么?”
“還教我如何以牙還牙又不動聲色地打爆騙婚者的狗頭。”
飛羽手肘靠在窗邊,眼光自下而上瞟上來,轉眼間便似將她看了個干凈,“若真能騙到婚,你便打唄。”
鐵慈拿起他那“西洋辭典”糊了他一臉。
好好批注他的艷情辭典吧。
回頭說不定還能出版呢!
到了晚間,兩人一人一邊,趴在桌子上睡,到了半夜,鐵慈迷蒙之中,感覺有人扶住了她的頭,隨即被攏入淡淡木香的懷抱中,腦后平整而有彈性,想必是某人的大腿。
身體也被舒適地放平,大長腿終于有了安放之地。
鐵慈裝睡。
不想醒。
隱約有人低笑一聲,溫醇悅耳的聲線,能撫慰人身心的那種,她的心莫名安定。
迷迷糊糊中她想,這人性子又毒又皮,聲音卻很有迷惑性啊…
忽覺耳廓一熱,溫暖的氣息籠罩而下,耳朵尖上似乎微微濕了濕。
隨即那股熱力離開,她的耳朵卻依舊慢慢地紅了起來。
心間有什么酥酥麻麻的,貫穿至全身,渾身都似乎軟了軟。
她想,又不是沒親過,男裝女裝都嘗過,但偏偏這黑暗馬車廂里悄悄一觸,也能這般令人心生繾綣呢?
大抵人都是喜歡偷的,偷親也在其例。
她胡思亂想著,身子一動不動。
馬車里,飛羽坐著,抱著膝上的人,月光從掀開一線的馬車車簾透入,照亮他唇角一抹淺淺笑意。
饒是有飛羽的大腿做枕頭,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鐵慈還是覺得渾身和散架似的。
她用內息調理了一陣,才好多了。
轉眼看見飛羽偷偷地在轉腰轉脖子,他昨晚坐了一夜,現在想必更不好受。
鐵慈伸手在他腰間捶了一拳,道:“還不起來。”
她那一拳看似粗魯,飛羽卻覺一股熱流貫通全身,頓時舒服許多。
他感受了一下,笑道:“如今你內力已經高出我一線,我可得努力了。”
鐵慈看他唇角笑意坦蕩,并無嫉妒不滿之色,也一笑。
嗯,她看中的人,雖然免不了有點師父說的那種直男病,但好像還不重,對自己很有自信,不會害怕伴侶比他強。
男兒該當如此。
車子停下,她下車找地方梳洗,才發現此處是個小小村莊。
狄一葦此來是奪取水師的權柄,帶了不少士兵,回去的時候留了參將處理余下事務,又帶回了一批士兵,她的士兵也建制森嚴,氣勢逼人。
這樣的軍隊出現在村莊附近,是很容易引起騷亂的。
尤其這邊還是靠近遼東邊境的小村,三十里外就有遼東軍駐扎。鐵慈有點擔心,軍隊一停,小村怕是要雞飛狗跳,甚至有可能因為誤會引起抵抗。
但她顯然是多想了,村子一開始是有些緊張,但是隨著狄一葦的蝎子營旗幟一展,緊張氣氛便變成了歡快,無數孩童從屋子里沖出,大喊:“狄家軍來啦。”
又有男女老少圍攏來,熱情地拉士兵去家里休息。
鐵慈看著那熱鬧場面,想起了師父以前說過的,她來的那個國家,軍民關系融洽,士兵保家衛國,百姓崇敬愛戴,有個詞叫做軍民魚水情。
她曾為此感嘆,因為大乾的軍隊,尤其衛所巡檢司,不魚肉百姓就算好的了。硬要和魚和水扯上關系,那叫小魚遇見鯊鯨。
掌握槍桿的總是掌握話語權,她對后世的國家體制制度很有興趣,師父和她細細描繪過,言語間頗多推許,鐵慈聽了,很向往,卻覺得離現在的大乾還遠。
百姓是人間世最真實的鏡子,從百姓的態度,可以看出為政者的能力,也可以看出從軍者的素質。
鐵慈對狄一葦軍隊的表現很滿意。
她之前看過蕭雪崖的軍隊,雖然也是軍紀嚴明,但是過于緊繃,百姓看見都遠遠避開。
狄一葦的軍隊風格,可鹽可甜。行軍時整肅不下蕭雪崖部下,但此刻狄一葦一聲令下,便立刻有娃娃臉的年輕士兵背著村子里的孩子一陣瘋跑,半個村子的孩子跟著跑,灑下一地歡快的笑聲。
狄一葦下了車,到了人群中和人拉呱,她還是拿著那個大煙槍,穿一身皺巴巴的寶藍色暗紋袍子,蹲在人群中,一邊抽煙一邊聽鄉老們說話,那姿勢,和旁邊的老農一模一樣。
鐵慈很好奇,這位明明急著趕路,為什么忽然在這小村停留,便也蹲了過去。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狄一葦頭上胡亂挽了個髻,幾根睡翹起來的呆毛疏影橫斜。
她在人群外圍蹲下,過了一會,飛羽也過來蹲下。
鐵慈在那聽狄一葦和百姓拉呱,有人道:“多謝指揮使前些天送來的糧食,旱了一陣,又被搶了一陣,那陣子險些被餓死…最近好啦,來搶的小隊少了。”
有人道:“不過來賣皮子的獵戶也少了,搞得最近皮子價格大漲,本來我還想搞張好皮子過冬的…”
有人道:“集市上鐵器價格也漲了…”
有人道:“走街串巷的貨郎倒是多了,現在買針頭線腦也方便…”
有人道:“過來走親戚的也少了,我好久沒見我那遠房表弟了。”
有人道:“對了我還聽說了一個歌謠,什么圣人立,瑞生王…”
鐵慈一開始漫不經心地聽著,漸漸神情變了。
忽然膝蓋被碰了一下,轉頭卻看見飛羽用樹枝在地上畫畫。
第一幅畫是兩個小人隔墻親嘴。
第二幅畫是兩個小人隔簾親嘴。
第三幅畫是兩個小人隔紗親嘴。
特么的,現學現畫,還畫成了連環畫。
要不要再配個框框做選擇題。
鐵慈又好氣又好笑,肩膀一撞,想把這個滿腦子廢料的家伙撞地上去。
卻不想飛羽早有準備,肩膀抵著,又撞了回來。
鐵慈撞過去。
飛羽撞回來。
兩人蹲在地上晃來晃去,像一對皮皮的不倒翁。
人群中央的狄一葦忽然回頭,看了兩人一眼。
隔著人頭,鐵慈看見半張蒼白的臉,和蒼白臉上淡茶色的眼眸。
那眸色淡,目光也淡,淡淡看了他們一眼,又轉回去了。
田間地頭茶話會話題忽然一轉,狄一葦用煙桿指指一個漢子,道:“老申,你那口子呢?”
那叫老申的漢子神色有點不自然,道:“懶婆娘還在床上挺尸呢,說是身子不大爽利。又沒生病,哪來的不爽利,我這就叫她去。”說著便走。
狄一葦懶懶起身,磕磕煙灰,道:“你媳婦不是挺勤快的么?有了糧就懶起來了?這不成,我瞧瞧去。”
老申訕笑著想攔,狄一葦煙槍撥開他,踢踢踏踏拖著步子就熟門熟路地往一間破屋子去了,那漢子只好跟著。
鐵慈也跟了過去,那漢子屋里很破,倒還干凈,也沒什么腌臜氣味,那婦人就在迎門的破木板上睡著,瘦得骷髏也似,蓋一層爛出棉絮的被子,看見老申進門,有氣無力地道:“…他爹,你把那米湯給我喝一口…”
屋子低矮,光線很差,她視力也不好,沒看清進來的都有誰,吃力地伸手去夠一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冷米湯。
狄一葦看了看那米湯,問老申:“我不是命人給你們一家一袋糧食了嗎?搭著地里的那些瓜菜,也能混個溫飽,如何她就餓成這樣?”
老申摸了摸頭,避開她的目光,道:“她…她得了消渴癥,吃什么都不胖的…”
忽然一個女童大聲道:“爹爹撒謊,是爹爹讓娘和我少吃些,讓給弟弟和他吃。我餓,娘又把她的讓給我,她就…她就…”
說著哭了起來。
老申老羞成怒,伸掌就打:“渾說什么!找打!”
巴掌還沒落下,金光一閃,煙槍狠狠地拍在他嘴上,老申慘呼一聲,嘴里濺出幾顆大牙。
狄一葦的煙槍依舊抵著他迅速腫起來的嘴,把他抵在墻上,道:“我當初分糧食的時候怎么說的?嗯?你一個男人,養不活妻兒,還要克扣她們的口糧?”
她說話很慢,有氣無力,顯得非常沒氣勢,但她有煙槍就足夠了。
老申嗚嗚地要說話,狄一葦手稍微松開了一點,老申掙扎著道:“男…勞力…多…刺…四…規矩…”
“去你娘的規矩。”狄一葦平平靜靜地道,“誰干得多誰多吃才是規矩。你當我不知道你家里所有活一直是你婆娘干的?男勞力不干活還要多吃那不如豬,豬還能殺了吃肉。”
老申猶自不服氣,嗚嗚嚕嚕地道:“女人…”
“女人咋了?”狄一葦一煙槍又把他頂墻上去了,“你不是你娘生的?你兒子沒女人能傳你家頂金貴的香火?還是你自個就能配種?來,自己配一下我瞧瞧。”
煙槍往下滑,頂向老申的褲襠,老申一下子腿就軟了,噗通一下跪了。
“再欺負你女人,我把你變成女人。”狄一葦語氣平淡,目光掃過在場的人,很多人低下了頭。
鐵慈這才發覺,方才嘮嗑的人當中,大多數是男人,地上奔跑的孩童,也多半是男孩。
這村子里本身女孩就非常少。
這是僅僅這個村這樣,所以狄一葦特地警告,還是整個永平一帶都是這樣?
鐵慈之前聽說過大乾有些布政使司,民風彪悍守舊,對女子很不友好,女子不得出入祠堂不得祭祖還是小事,更多的是生女嬰就直接扔馬桶溺死。
長此以往,男女比例失衡,影響的是整個國運。
鐵慈知道之前這現象還要明顯,后來自己當了皇太女,女性地位還提高了一些。
但顯然還不夠。
自己堂堂皇太女,之前不也被那些自戀男背后貶得一無是處?還不是步步掣肘,不得不自請出京尋找契機?
只有出色的女性越來越多,占據更高地位,擁有更多的話語權,才能從根本上改變當前大乾女性的處境。
狄一葦收回了煙槍,也不介意抵過老申臟兮兮的臉,隨手拿袖子擦擦,又給吸上了。
她轉身向外走,揮手示意眾人散了,鐵慈跟在她后面,狄一葦忽然頭也不回地道:“你也聽了嘮嗑,有什么感想?”
鐵慈還沒回答,她道:“把今日所見所聞以及今后打算寫個條陳給我。等到了別山就交上來吧。”
她身邊一堆將官,聞言顯然大多受到了驚嚇。
這沒頭沒腦的,聽一堆老農拉扯閑篇,怎么就有感想還有今后打算了?
打算什么?
明年的稻種哪里借,還是如何讓男人不打老婆?
鐵慈也怔了怔。
這還寫心得體會哪?
但她隨即應了。
寫小作文這事雖然皇太女不喜歡,但是可難不倒她。
畢竟是從一堆愛做文章的東宮老侍講包圍中殺出來的人。
狄一葦布置了家庭作業就不管她了,軍隊繼續趕路,留下鐵慈對著好不容易搜集出來的禿筆臭墨,寫她和狄一葦之間,心照不宣的實習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