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飛快地在船上找了一圈,依舊沒有找到三海在哪。
但其實從剛才那酒喝過,她就知道沒有再找的必要了。
回到底艙,通鋪上已經睡滿了人,丹霜從一堆男人中欠起身子,對她指了指對面的一個空鋪。
沒辦法,兩人扮了不同的水手,還是不合拍的那種,鋪不在一起,根本沒有辦法互相保護。
鐵慈只得向對面二擔的鋪位走過去,船上人勞作辛苦,大家都低頭干活,誰也沒閑心思抬頭看對方一眼,晚上更是早早的鼾聲震天。二擔那位置說是空鋪,其實早被旁邊的人胳膊腿占完大半,大概側著身才能睡進去。
不過鐵慈一向上得華堂也嚼得草根,既然扮了二擔,這覺就不能不睡,將那些胳膊腿收拾收拾,也便爬上鋪去。
只是味道實在不好聞,她往鼻子里塞了紙團。
忽然門外進來人,搖搖晃晃的似乎是個醉鬼,再一看卻是伙夫,已經換了干衣裳。鐵慈看他一眼,翻個身背對。
醉鬼進來,晃到她背后,忽然伸手將她身側兩個人都拽起來,喝道:“把頭說要人巡夜,你們怎么都睡成死豬?你!你!你們兩個,巡夜去!”
那兩人被拉到地上,頓時驚醒,跳起來要罵,一眼看見伙夫,頓時沒了聲,揉著眼睛披了衣裳便出門去了。
那邊伙夫往鋪上一爬,鼾聲大作。
其余人也不知道是沒醒,還是生怕醒了被伙夫揪出去巡夜,都睡得動也不動,靠著鐵慈右側的人還悄悄往旁邊挪了挪。
現在伙夫和鐵慈兩人便睡了三個人的位置,地方頓時寬敞很多,鐵慈卻絕不愿意往伙夫那里去挪,雖然她自認為不是羊,但也沒有送上門給人占便宜的道理。
伙夫卻像是真的醉了,呼呼大睡,睡著睡著,一個兇猛地翻身,眼看就要唰一下貼到鐵慈的背后。
鐵慈抬腿一蹬,堪堪在對方即將貼上之時將他抵住,腳一蹬,生生把人給翻了過去。
身后安靜了。
更了不得的是經過這兇猛的翻和推,那鼾聲竟然從未斷絕。
鐵慈閉上眼睛,一時卻睡不著,身后的人存在感似乎很強烈,她閉上眼睛都似乎能看見他眼眸流連在她的背上。
過了一會,聽見極其細微的蹭蹭聲。
鐵慈毫不猶豫,一個翻身。
那邊似乎一動不動地睡著,但是兩人之間的距離卻似乎縮短了。
敢情方才他在輕微蠕動著靠近?
鐵慈想了一下他大蟲子般扭啊扭湊過來的模樣,一時簡直沒脾氣了。
她抱過被褥,三八線一樣堆在兩人中間,那被褥也不知道多久沒拆洗了,被頭油膩膩犯一層黑,就讓他抱著被子抵死纏綿去吧!
那人不翻了,也不動了,鐵慈隱約聽見衣裳細碎之聲,仿佛…在脫衣裳?
她挑挑眉,倒沒驚慌。
這人要真有那么厚的臉皮,她倒也不介意讓大家都欣賞一下。
對面,丹霜也沒睡著,隱約總看見那邊鋪位小動作不斷,欠起身子想問,鐵慈按按手示意她睡下,不用管。
片刻之后,淡淡木香襲來,一件衣裳覆蓋上她肩頭。
鐵慈沒動。
垂眼看了看滑過來的半邊衣裳,干凈的深紅色深衣,連褶皺都看起來溫暖。
她盯著衣裳看了半晌,閉上眼睛。
月光從小舷窗之側瀉入,光芒流轉,在她額角覆一層寧謐的白。
她睡著了。
鐵慈是被外頭的喧鬧聲吵醒的,還沒睜開眼那一瞬便在想,大意了,怎么睡到最后才起?
但睜開眼,看見眾人都在睡眼惺忪坐起身,而喧嘩聲是從外頭傳來的,軍靴踩得船板咚咚響,有人在喊:“都集合了!起來!起來!巡查船的老爺們來了!”
巡查船這么快就來查了。
這來得太早太猝不及防,大抵就是要選人全無準備的時候來。
鐵慈正要起身,身邊似乎還在呼呼大睡的伙夫忽然大長腿一架,架在了她身上。
鐵慈低頭盯著那腿,穿著破舊褲子也能看出修長筆直,腰間腰帶松散了,微微露出深紅色深衣一角,昨晚給她當被子的衣裳,不知何時已經穿回了她身上。
四周的人紛紛起身,伙夫卻一動不動,鐵慈明白他的意思,便也慢慢伸懶腰故作磨蹭,并遞眼色讓丹霜先出去。
等到大通鋪里的人全走了,伙夫才道:“青天白日的,船把頭還會陪著巡查,對著冊子一個個看過去,你覺得能行?”
鐵慈皺眉,她知道不能行,雖說扮成了二擔,也只能粗粗相似,沒有長久地相處和琢磨,是無法把一個人扮演得天衣無縫的。
日常混在水手中干活,大家都忙碌,彼此又熟悉,誰也不會沒事盯著別人臉看。
但是一旦船把頭陪兵丁巡查,必然一張臉一張臉仔細查看,到時候一定能看出問題來。
所以她留下了二擔,就是打算在巡查時把二擔換回去,要想二擔乖乖配合也不難。
但今日巡查來得太快,一時竟然是來不及了。
伙夫在伸懶腰,一邊伸一邊瞟她,忽然往她身上一撲。
鐵慈抬手就抵,對方卻牛皮糖一般賴上來,抱著她嘩啦啦一陣翻滾,一直滾到通鋪盡頭。
他翻過來的時候鐵慈便心有所悟,也沒抗拒,就趁勢伸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
這把掐得又狠又準,疼得伙夫一個哆嗦,倒抽一口氣,再一看,底下這家伙還是端莊圣母般的眼神。
就,很分裂。
砰地一聲,兩人撞上板壁,感覺好像把船都震得歪了歪,然后鐵慈覺得身下一空,整個人翻了進去。
這最靠邊的鋪位底下竟然是空的。
只是并不是什么密室,充其量算個小夾層,也就勉強能睡一個人,還有點擠。
伙夫蹲在上頭,還把她往下壓了壓,長腿往里搬了搬,唏噓道:“沒事多動動,瞧你,胖得都塞不下了。”
鐵慈:“…”
隨即她微笑:“閣下倒是夠瘦,屁股都沒二兩肉。”
伙夫頓覺屁股又痛了。
然后他砰地一聲將通鋪的木板給蓋上了。
他起身,踢踢踏踏向外走,門外,二擔已經出現了,神情迷茫,臉色蒼白,直著眼跟著人流走。
因為都是剛起床,這種惺忪之態并不顯眼。
伙夫過去,一手攬住二擔肩頭,笑嘻嘻過去排隊。
與此同時,在某個角落,丹霜被一個高個子按在艙壁上,捂住了嘴,另一個矮個子,將一個人嘩啦一下從水下吊出來。
正要反擊的丹霜,看見那個人,頓時不動了。
那是真正的三海。
矮個子將對方飛快地換了衣裳,塞了顆藥,眼看對方精神好了點,但神情也是迷迷茫茫的,矮個子拖著三海走了,高個子這才松手。
丹霜瞪著老大一雙眼睛,狠狠地一腳跺在高個子腳上,還碾了碾。
高個子似乎想叫,卻偏又憋住了,一張端正的臉就狠狠地歪了歪。
丹霜這才爽了,順著他的指示,滑下了船舷,潛入水中。
昨日三海便是這樣用一個籠子放在了水下泡了一夜。
快要沉沒的時候便有人下去提一提。
這邊丹霜才滑下去,那邊船把頭在喊人,高個子應了一聲,很熟的樣子,過去了。
丹霜看他穿的也是水手衣裳,和眾人很熟的模樣,一時也覺得迷茫。
那臉沒大變化,就是黑了糙了老了點,還是熟人,但是這熟人怎么能和這船上水手混熟,像本來就是一個群體,也挺費人疑猜的。
丹霜和鐵慈未必沒有辦法遮掩自己,但有人主動幫忙,樂得輕松,她心情復雜地滑下去了,一轉頭看見高個子在船舷邊凝視自己,她沒來由地臉一紅。
那邊巡查官板著一張鍋蓋般的臉,額頭和下巴前凸后翹,丑得非常有代表性。
旁邊有兵丁拿了冊子一個個核對,又帶人下艙,一寸寸板壁地敲過去,十分仔細。
但沒人想得到艙內通鋪下面還有夾層,畢竟那是伙夫帶人悄悄新挖的。
巡查官查過一遍,一無所獲,但是此來本就是要敲竹杠的,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船主人心里有數,忙命人塞銀子。
那巡查官收了銀子,心滿意足,正要走,不防此時樓上有人開窗倒洗臉水,嘩啦一下,險些倒了他滿頭。
巡查官再沒想到這船上居然還有人敢沖他倒水,橫眉豎目往上一看,卻看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倚著窗,似乎也沒想到自己一盆水潑了官爺,正愣愣地拿手掩了口,指上蔻丹濃艷,遠遠看去似幾瓣山茶。
那巡查官怔了一怔,眉眼立即軟化了。
先前查船,這女人還沒醒,難得海上有女人,他也例行去看了一眼,在床上睡得蓬頭垢面的,他也沒生出什么想法,沒想到梳妝完畢,又是一種風情。
那船主正提著小心伺候這位爺,乍見了這一出,頓時腦子嗡地一聲,深悔自己沒扛住這小妖精的癡纏,將她帶來了海上,如今可不是惹禍了?
那窗前的女子晨起懶睡梳妝,以為巡查官早走了,隨手一盆水潑向大海,哪想到潑到閻王。
她還沒賠罪,巡查官已經肅容道:“這女人我先前未曾細看,如今要好好對冊比對一番,你們都不許上來。”
船主心知肚明他的意思,雖然不大爽快,卻也不敢違拗,唯唯諾諾向后退去。
其余人自然更不會多事,各自散開。
伙夫和高個子一直掐著二擔三海的胳膊,此刻也帶人退開,因為巡查官和他帶來的士兵還在船上走動,也無法把鋪下和船底的鐵慈和丹霜換出來,更不巧的是,此刻有人開始招呼二擔和三海去干活。
那兩人一個被藏在夾層中,一個被扔下海跟著游,又被喂了藥,元氣早散去大半,出來短暫應付檢查一下也罷了,一干活必定露餡。伙夫也好,高個子也好,隊列里扶著跟著不顯眼,干活還跟著那更不行。
頭頂上,艙房門被砰地關閉。
片刻后,那女子的驚叫聲傳來,隱約還夾雜著巡查官的低笑聲。
船上人當沒聽見,巡察兵丁們羨慕地不時看一眼。
那邊又在催促二擔三海去干活了。
伙夫和高個子對看一眼,正打算冒險把人換過來,別的不說,那鋪位底下的夾層并無透氣孔,短時間沒事,長時間不行。
誰知道就在這時,三層的艙門又被人撞開,那女子衣衫凌亂地奔出來,雪白的脖頸上全是紅痕,一邊勉強笑道:“官爺…官爺您別這樣啊…小女子今日身上真是不方便…”一邊往船主這里奔,一把拉住船主袖子,低聲狠狠地道:“…爺昨晚還和奴奴海誓山盟,今兒便將奴丟給別人,若是個尋常人也罷了,就當奴報答了爺這一番深情,可那人什么模樣兒,什么德行!”
她衣袖被扯掉了半邊,露出的手臂上也全是捏痕。
船主心里也暗暗叫苦,本來這些出身風塵的女子,對貞潔也沒多在意,順水推舟的事兒,他的蘭仙兒也不至于矯情著,只是那巡查官人本來就長得奇丑,不想還是個手重的,這還沒得手呢,就下手沒個數。
但他終究不敢接那女子的求救,沉默半晌,慢慢退后一步。
蘭仙兒惡狠狠盯著他,眼眶慢慢紅了。
高個子看著有點不忍,他們早些日子就混在了碼頭上,和這些商船慣用的船把式都混熟了,也曾幫這位船主搬貨上船好幾日,這蘭仙兒一直在碼頭上陪著船主,先是她瞧上了自家公子的廚藝,后來大概又瞧上了人,一直對他們頗多照顧。
如今眼見對方境遇,一時有些猶豫,忍不住看了伙夫一眼。
伙夫卻和所有其余怕事的水手一般,拉著二擔往人群里又縮了縮,目光看似無意地對上了他。
高個子打個寒噤。
那目光是冷的,缺乏感情的。
他瞬間清醒。
他們不能出頭。
他們手一松,二擔三海都會軟倒,就會牽連那兩位。
主子哪怕跳下海,也絕不肯給那位帶來一點麻煩。
想到還在海水里漂著的姑娘,他不自然地咳嗽了聲,轉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