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變色,容蔚反應極快,一偏頭吹滅了掛在梯子頭上的火折子。
鐵慈則四處打量掩藏地,書架兩頭都通,一覽無余,看書的桌子桌腿很高,一樣藏不住人,那就只有…
還在梯子上的容蔚,幾步上梯,輕巧地翻上承塵。
步聲在接近,仿佛還拖著什么東西,有摩擦的哧哧聲響。
容蔚探身下來,抓住了梯子的上端提起,示意鐵慈上梯。
鐵慈騰身而起,借梯翻上承塵,兩人再將梯子也收上承塵。
剛剛坐定,那腳步聲已經到了游記區。竟是直奔而來。
燈光搖晃,映照出團團的影子,光影下那人鬢發有點稀疏,竟然是監院。
鐵慈屏住呼吸,看監院提燈在底下書柜前梭巡,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拖著一個筐。這人鐵慈也認識,就是曾得容家指派,來給她送過被褥的,書院的管事陳卓霖。
兩人并不說話,監院將油燈放在一邊桌子上,燈光斜斜照過來,將兩人的影子周周折折地映滿一地。
監院四處看看,忽然道:“梯子呢?”
陳卓霖走開找了一圈,兩手空空回來,道:“上次聽說梯子快要壞了,藏書閣講書曾經報上說要換,可能是舊的已經拿走了,新的還沒發下來。”
鐵慈正專心看著,忽然身后容蔚猛地將她往懷里一拉。
下一瞬監院抬起了頭,如果不是容蔚把她拉得更縮進暗影里,也許監院就可能看見她了。
鐵慈一驚之后便是有點慚愧,她看出監院沒有武功,因此大意了。
然而此刻,容蔚緊緊地抱著她,大概怕她無意中又探出身去,抱得十分緊,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臉頰正貼著她的耳側,稍微呼吸重一點,便能感受到那微涼滑潤的肌膚,而淡淡木葉香氣像無數煙氣一般,順著身體相觸的部位不斷往她鼻端鉆,那香氣里隱約還有些說不清的味道,硬朗清爽,嗅久了卻又覺得莫名誘惑,說不出的好聞。
他的手指擱在她的臂上,修長,能箍住她整個手臂,根根如玉,在暗影中似乎能發光。
鐵慈那種恍惚的熟悉又驚心的感覺又來了。
她只得垂下眼,假裝自己是根木頭。
大事未定,心弦難撥。
底下,監院抬頭看了看書架上端,道:“那怎么上去?”
陳卓霖道:“我試試。”
然后他輕煙般地掠上書架,腳尖嚓嚓彈出兩點刀尖,插入書架的木頭中,抬手便將最上端的游記往下拿。
鐵慈緊緊盯著他的動作,想看他拿哪本書。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監院和陳卓霖是來拿賀夫人看過的游記的。
她去套了監院夫人的話,也不知道監院夫人是不是說漏了嘴,但是監院單純地出于警惕,竟在這半夜帶著陳卓霖來到藏,要將賀夫人看過的書拿走。
那就是心虛了。
來的是監院,陳卓霖代表的是容家的勢力,是容麓川——當年那事,監院和容麓川都有份?
不,不對。
監院當年是掌書,正是管理藏的,如果當年賀夫人真的在藏留下了什么,他這么多年就沒找過?
是之前他也沒想到藏的事,當她以賀夫人親戚身份來到書院,并開始探聽當年夫人死因,他才想到這里可能有問題,所以急急趕來?
底下陳卓霖抽出一本,又抽出一本。
鐵慈很快失望了。
這兩人似乎也不知道該拿出哪本書,而是將書架上的所有書都換了,他們帶來的筐里滿滿的都是書,這是全部換掉的節奏。
這仿佛驗證了鐵慈的猜測,對方原來也不知道藏里可能有線索,剛剛才猜到,所以倉促趕來換書。
書自然不能讓他們換了,換掉就再也無法查找了。
鐵慈和容蔚打了個手勢。容蔚點頭。忽然一彈指,將監院的燈打滅了。
二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監院和陳卓霖都一驚,陳卓霖停止抽書,飄身而下,兩人神情緊張,不敢出聲,四處張望。
鐵慈早已脫了鞋,拎著鞋,趁這一時黑暗,從承塵上一路快走,打開天窗出去后,順檐角翻下,飛快地滑到底下,穿上鞋子,將先前被容蔚弄昏的守門人弄醒。
在那學生醒來前一刻,她一石子砸上二樓窗戶,砸得那打開的窗扇砰地落下。
那守夜學生剛醒,就聽見二樓響聲,迷迷糊糊便拿起桌上蠟燭,點燃風燈,提著往樓上走,“什么人!”
片刻后,樓梯聲響,監院帶著陳卓霖匆匆下樓,沉聲道:“我等巡夜至此地,卻發現你好夢正酣,這便代你上樓巡視一番!”
學生一臉羞愧地低頭,恭送監院和陳卓霖出了藏,這回再坐回小屋時,便目光灼灼,再也不敢睡了。
奈何有人要他睡。
人影一閃,鐵慈飄風般從他身后過,一個頸刀,那人又軟軟地倒了。
這回鐵慈再回去,看見容蔚蹲在那個大筐子前翻書。
方才陳卓霖帶了書來,回去的時候卻不能公然當著人面帶回去,只好先放在二樓。不過今晚之內,他們是不會來第二回了。
筐子里頭的也是游記,并無異常。鐵慈抬頭看上頭一排一排的舊書,想起半天才看了一排,有些頭痛。
既然監院他們有換書的想法,肯定還會來換的,白天學生都在上課,他們進來也沒人發覺。等到明晚,書可能就都被拿走了,但她今晚一晚上怎么翻得完呢。
容蔚把書往筐子里一擲,道:“一眼就能看穿,都是些胡亂湊數的書。”
仿佛一道閃電忽然劈進了鐵慈的腦海中。
她猛地呆住了。
一眼就能看穿…
看穿…
自己不是已經能透視了嗎!
把書堆在一起,用透視看啊!
她的異能雖然已經開了兩項,但不知道是用得不熟練還是哪里存在限制,并不是時時能用,日常不特意凝足目力,也不能開啟透視之能。
以至于她都忘記了自己還有這項技能可以用。
只是還有些猶豫,在容蔚面前展示天賦之能…
但是容蔚已經看見過她施展瞬移了。
他對此并沒有多問,仿佛覺得這事沒什么稀奇。鐵慈知道,目前天賦之能一直都說是皇家獨有,其實只是以之加深皇家的神秘感和尊貴罷了。山野之間,還是有少部分人是擁有天賦之能的,比如丹霜,她的眼睛就能看很遠。
也沒什么好猶豫的,鐵慈將一排排的書搬到桌子上,從這頭看到那頭。
燈光一打,運足目力,第一次,沒成功。
第二次,也沒成功。
鐵慈心中嘆息,雖然開啟了天賦之能,卻有限制,這萬一緊急需要的時候卻用不成,那反倒拖后腿了。
所以她不打算把天賦之能當做才能,還是練好武藝更可靠。
第三次,終于眼前一閃,那種感覺來了。
那些光芒隨著她的目光,一頁頁穿透泛黃的紙張,所有的墨跡都在視野內排排遞進而來,在視野內倏忽而過,像無數黑色的雪片,起于天際,沒于大地。
鐵慈只需要找整齊的墨跡之中,是否會有一些不同之處。
發現有異常的書就挑出來放一邊,容蔚幫她翻。
如此一來,效率便快了許多,只是光線昏暗,極耗目力,看完一排,嘩啦啦淚水直涌。
一只帕子遞過來,素凈無香,她接過來,感激地一笑,在眼睛上按了按,卻沒有還給他,收了起來準備洗干凈再還。
如此再三,第三排看完,她太陽穴隱隱作痛。
她不言聲,一雙手卻伸了過來,拇指抵在她太陽穴上,其余四指繞著穴道微微打轉,容蔚的聲音響在耳側,“來,閉上眼,想想我的美貌,你的頭就不痛了。”
鐵慈:“…”
謝邀,想我自己的美貌也一樣。
抵著穴道的手指微微有些繭子,細微的磨礪感讓人挺舒服,她閉著眼睛,想自己又是什么時候允許人這么接近自己的要害呢?
淡淡的木葉香氣,居然也這么有侵略感。
她微微一擺頭讓開,笑道:“多謝先生關愛,咱們還是加緊吧。”
容蔚也便放下手,操起袖子,似笑非笑看她。
像個敏感的小獸,于放縱的邊緣總會下意識提起警惕。
很快看完了所有的書,挑出來幾十本,再一一翻過,卻依舊一無所獲。
那些大多是有批注的書,但是批注明顯見識高妙,言辭精粹,顯然都是名家所批,不符合賀夫人的學識身份。
并沒有想象中的女子筆跡。
容蔚扔過來一本書,那本不是游記,是描寫世外桃源的書,那本里面有些點點畫畫,在一些描繪勝景的句子下劃了線,顯然很是向往,乍看沒什么奇怪的,但鐵慈多看了兩眼,就發覺那人劃線特別平直,下筆比較重,像是字寫得不怎么熟悉但是很有力氣的人的手筆。
書院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喜歡進藏又文化不是太高的,只有賀夫人一人。
但是幾個點,幾行線,沒有任何參考意義。
鐵慈卻沒有把書丟開,凝視那些點點畫畫,忽然翻開了之前翻過的一本游記。
那本書說是游記,倒像是異形異事錄,里頭記載傳說中的地方和神獸,都是現實中不可考的那種。文字佶屈聱牙,用典古老晦澀,是那種賀夫人看也看不懂的類型,倒是有一些插畫,奇形怪狀。
那書因為書院的學生也大多看不懂,所以看的人少,保護得很好,書中也有批注,文辭幽默,頗有見解,卻是賀梓的字跡。
鐵慈認真地看那字,又湊上燈光,轉換角度,和前面那本書上的劃線墨跡比對。
容蔚也看出來了,道:“這兩本書上用的墨,似乎與別處不同。”
在不同的角度光線下,可以看見這兩本書上的墨跡,微微反射著紫青斑斕的光。
“燕南丹霞所產之墨,因為含有一種稀有的礦石,燈光下能反射紫青之光。號稱紫電青霜,并有淡淡松香。現在香氣估計聞不著了,但是光澤仍在。這墨極其稀少名貴。賀梓夫婦應該用的都是這種墨。”鐵慈指著賀梓批注下一點看似不經意的點點劃劃,“因為墨珍貴,所以賀先生用得比較儉省,下筆收斂,那就不該有這些點點劃劃,那是賀夫人畫的。賀梓說她認字,但就這兩本書看來,她認的字實在不多,不喜歡寫,所以她有在自己有感觸的文字下點畫的習慣。”
說到這里也就明白了,兩人分頭再次放開那些游記,專門找下面有點點畫畫的部分。
有很多人也喜歡自己加圈加重,但是賀夫人用的墨是不同的,看顏色就知道了。
這回找出來三本書,再將里頭底下加點的字句摘錄。
“…落…磯…雁…三…左…庫…丑…三…武…刻…防…換…千…柄…下…地…時…”
比對出來一堆莫名其妙的字,怎么看也不像是傾訴心事的組合。
鐵慈抄錄好這些字,準備回去研究,再過會兒天要亮了。
忽然一陣風過,唰唰吹起那本賀梓批注的游記,書卷里各色地圖異獸圖插圖嘩嘩快翻,上頭的涂黑畫線連綿一片…鐵慈猛地一伸手,壓住了書。
她的手將書壓折,兩幅插圖一前一后連在了一起,其中兩處邊緣線直接連在了一起,而那處邊緣線上有一片黑影。
鐵慈又翻過幾頁,找到上一張圖,按住,三張圖依舊連在一起,那片黑影在圖的上方,輪廓變得清晰起來。
鐵慈凝視著那圖,臉色微微變了。
隨即她收起了這幾本書,用自己帶來的袋子裝了,道:“我回去慢慢研究。”
容蔚瞟她一眼,明知道她有所收獲,但不打算說。他也不問,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兩人在筐子里隨便找了幾本書,塞在書架缺口處,將書架重新放滿便下樓。
出了門風一吹,注意力轉移,鐵慈忽然覺得頭癢起來,隨即想起傍晚在舍間洗澡時候的囧事,當時門口守衛太尬,以至于她頭發都沒完全沖干凈,就匆匆起來了。
在樓下看見一池水,那頭癢得越發劇烈。鐵慈忍住了想要不斷搔癢的手,打算等下經過留香湖,洗個頭算了。
容蔚忽然抬手去摸她的頭發,鐵慈一讓,容蔚卻已經從她頭發上取下了什么,一看,駭笑:“你這是…留著胰子當夜宵?”
鐵慈一看,居然是一塊凝結的胰子屑!
不行了受不了了!
鐵慈抬腿就對外跑,直沖到留香湖邊,解了頭發,往水里一浸。
身后容蔚跟了來,笑道:“雖說天熱了,但這么涼水洗頭也不怕著涼。”
鐵慈蹲在湖邊,將長發嘩啦啦在水里洗菜般洗,身邊忽然蹲下一個人,攥住了她的發,道:“對頭發好一點,不然年紀輕輕,它就離你而去,風一吹牛山濯濯,怪凄涼的。”
鐵慈噗嗤一聲。
風從湖面上蕩過,對岸蓮葉田田,花在綠盤下安睡,枝蔓在碧水中亭亭,鴛鴦在水上蔓下交頸,天鵝們埋著頭,雪羽間探出深紅的長喙,寧謐的睡眠中想必沒有一只鐵鍋。
身邊的人在輕輕滌蕩她的長發,雪白的指掌入水晶瑩,指掌間散開一匹烏黑的緞子。
天地沉靜,唯余水聲微響,細微的嘩嘩聲像潑在心的堤岸上,濕潤的,晶瑩的,里頭慢慢開出嬌嫩的花骨朵兒,迎風搖曳,滿地里滾動珍珠似的水珠。
鐵慈低著頭,盯著水里一條懵懂擺尾的魚。
容蔚也沒有再說話,指間長發滑潤也如游魚,飄來蕩去,心也似隨之搖擺,一圈一圈漣漪彌散不休。
凌晨的書院所有人都在沉睡,只有湖邊洗頭這兩人,心思便如這碧湖群樹上空升起的嵐氣,緩緩覆蓋了偌大山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個世紀,一線晨曦穿透清澈湖水,抵達鐵慈眼底,她才恍然跳了起來,道:“不早了,很快要敲起床鐘了!”
她一起身,頭發嘩啦啦滴水,她抓了頭發就準備擠毛巾一樣擠干,卻被容蔚截了胡,“才說要你對頭發好一點。”
說著一手攥了她的發,一手解開腰帶。
鐵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