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回想方才,大活人不會平地失蹤,要說唯一能出問題的,就是飛羽那一跤。
她跌倒后,連帶赤雪也跌倒,然后鐵慈去扶的時候,扶住的已經是赤雪。
隔著肩部差不多的衣料沒有察覺,而且當時忽然有了動靜,細微的叮叮聲遮掩了腳步聲,不然鐵慈也能聽出腳步聲變成了三個人的。
換句話說,飛羽的失蹤,只在她跌下和鐵慈扶起赤雪之間,那真的是幾個眨眼,那么短的時間,是怎么做到的?
是主動還是被動?又是從哪里走的?
鐵慈走路的時候,一直留意兩側的墻壁,怕有機關,如果飛羽從兩側走,很難不被她發現。
難道…腳底?
但是當時行路時也沒有察覺腳底有洞。
丹霜一臉雪白地看著鐵慈,鐵慈垂了眼,片刻道:“先不管這事,現在的事比較要緊。”
一抬頭,頭頂高塔似入云霄,風過無數銅鈴泠泠作響。
蒼生塔。
這里是蒼生塔的后院,很大,足足圈出了一塊跑馬地。西北方向角落是伙房,旁邊一口井,幾塊田壟,田壟里蔬菜長勢一般,蔫答答的,土梗邊幾棵花樹,黑夜里遠看像梨花。
側前方更遠一點的地方則是一片桃花林,伴著假山流水,這個季節桃花其實已經開始有了凋謝的勁頭,但那邊的桃花樹綠葉滿枝,花苞點點,還有無數新粉桃花在夜色中猶自開放,一片繁盛。
前院隱隱有聲響,鐵慈借著塔身的遮擋往那邊看,院子中十余輛大車,車子遮擋得嚴實,車子旁,院墻上,院子里,無數和尚走來走去看守,僧袍下露出刀刃的明光,其中有個和尚大概是頭癢,一邊走一邊搔了搔,眼看著那黑黑的戒疤便掉了下來。
原來是假和尚。
還有不少和尚,抬著一個一個箱子走出塔門,不斷把箱子送到大車上,從大車壓在泥地上的印子來看,那箱子沉重得很。
鐵慈數著那些箱子和大車,看樣子對方很快要裝車完畢了,丹霜對她做手勢問是否要有所行動,鐵慈按下了她。
對方人多,自己三人阻攔不了什么,且此刻出手,打草驚蛇。
既然混進了這里,自然要看清楚對方首領是誰。
又等了一會,一群人簇擁一人出來,這些人都不是僧人打扮,中間一人罩著長長的披風,看不清臉,鐵慈盯著他們的步子看了會。赤雪無意中一轉頭,發現一貫悠游從容的皇太女,此刻面若寒霜。
她回頭看看,實在沒明白那些從頭到腳裹在披風里的人能看出什么來。
但鐵慈很是耐得住性子,眼看著那些人裝車完畢,準備上車,院子里一人對那中間男子道:“…那邊至今未到,咱們是不是要等等?”
中間男子有點猶豫地抬頭看了一眼,想了想冷笑一聲道:“他大抵是猜出我們的意思,不敢來分這一杯羹了,那不也挺好?走!”
響鞭一甩,塔門大開,大車魚貫而出。
鐵慈又等了一會,確認人都走了,閃身入塔。
丹霜赤雪跟著,還沒明白她的意思,問她要找什么。
“這事說來話長。”鐵慈道,“這些天你們是否對我的遭遇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丹霜立即怒道:“滋陽縣的人是失心瘋了!好端端地我們在查案,又是誣陷又是追殺,塌方火燒都搞出來了,這是捅了他們什么馬蜂窩,這般喪心病狂!”
“你說對了,正是捅了馬蜂窩。不然他們何以不顧一切,敢這樣追殺一個京中明顯有關系的公子哥兒呢?”
“是縣衙和采花殺人案兇手有關嗎?”赤雪問。
“是,也不是。僅僅一個采花殺人案,其實有很多比這個溫和的方法來掩飾處理。犯不著一定要這樣。除非我在無意中,觸及了他們更深的更欲隱藏的秘密,這秘密無比緊要,關乎身家性命,哪怕一點點被發現的可能,都會讓他們日夜不安。哪怕我是京中官宦子弟,都不能阻攔他們的滅口之心。這只能是因為,因為事情敗露的后果,比殺掉一個官宦子弟嚴重得多。”
“主子您是懷疑…”
“想想,我是從哪個節點開始,境遇急轉直下的?”
丹霜直著眼睛,讓她打打殺殺可以,分析這些錯綜復雜的事卻是萬萬不能。赤雪道:“在拜訪蒼生塔之后。”
“對,就在那晚拜訪蒼生塔之后,蒼生塔的假和尚,當晚就做出了對我不利的反應,第二天蒼生塔鬧事,有人暗殺我,處理掉后緊接著就是縣丞家疑似出現大盜,把我誆進了縣丞家,動用了藥物想要栽贓我是采花大盜,還出現了投石機…”
“然后把采花殺人的罪名栽您頭上,把您關進地牢,并且迫不及待地制造了一場坍方,見沒能弄死您,干脆調了軍衛所的兵…這步步緊逼,環環相扣,不死不休啊!”
“扶春樓下的地道通往蒼生塔,方才我們也看見了對方裝車離開,顯然蒼生塔下有勾當。一直以來李堯的瘋狂行為,不過是因為我去了蒼生塔,他怕我發現了什么,也怕我繼續查下去,想要杜絕后患而已…那幾起殺人案,蒼生塔應該脫不開關系。”
“但此刻人已經走了…”
鐵慈緩緩一笑。
“只要來過,做過,總會留下痕跡的。”
塔中已經重新布置過,和普通塔內陳設無異,塔下空間狹窄,幾步便走個來回,鐵慈一層層上塔,窄小的樓梯上掠過她霜白的衣襟,像一道流轉的云,片刻之后她下來,搖搖頭,確認了塔里沒有問題,重點應該還是在地下。
但是第一層的地板都一塊塊掀翻,墻壁一寸寸摸索過,也沒察覺可以開啟地面的機關。
夜色深濃,鐵慈卻隱隱生出焦灼,對方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卻不能令對方走得太遠,真出了海右境就麻煩了。
必須盡快找到地下密室,揭開蒼生塔下的秘密,拿下李堯并嚴審,才能確定背后接應這一切的人是誰,一路追索到底。
塔內一定有進地底的門,不然那日不會想盡辦法阻攔百姓進入。
她直接上到塔頂,塔頂空空蕩蕩,四面開窗,檐角上銅鈴響成一片細密的清音。
空氣中殘留著淡淡的香氛,香爐里卻是空的,從殘灰的色澤看,是很久以前的了。
四面窗臺都比底下幾層來得干凈許多,顯然經常有人擦抹。
鐵慈蹲下身,在地面角落撿起了一顆晶亮的珠子。
珠是珍貴的水晶珠,卻極小,看上去像是珠簾上掉下來的。
這里曾經布置過珠簾,香爐,有人在這里住過。
出門用品隨身帶,連珠簾都備著,又喜歡住在高處俯瞰紅塵,這人身份高貴,住行講究。
底下幾層沒有住人的痕跡,卻有不止一處人群站立聚集的痕跡,想必是他的護衛。
丹霜搜來搜去沒有收獲,不由有些煩躁,道:“塔頂這么遠,既然沒有異常,那么還是得去底下找。”
這么多層,一層層細細找起來,時間很緊。
鐵慈卻不急,依舊慢慢溜達。
“主子您在找什么?”
“你方才有句話說得好。塔頂這么遠,而塔的秘密在塔下,那么這么遠的距離,住在這塔頂的人,是怎么實現對塔底的控制的?他就不怕在自己在高處看風景的時候,有人從底下潛入看了他的秘密嗎?”
兩女恍然。
一個人高踞最高處,要想控制最底下,必須保證地底開啟的主動權在自己手里,才叫絕對放心。
所以機關,就在這一層。
鐵慈探頭下看,塔的中間是空的,樓梯呈現螺旋狀上升,看久了,那一圈圈的階梯似乎在緩緩上升,似要升到塔的尖頂上去。
塔頂…
如果地面和周邊都沒有,那么塔頂呢?
鐵慈仰頭。
塔頂一圈浮雕,雕的是佛陀騎馬逾城出家的經典傳說。大乾崇尚須彌教。佛陀是須彌教的始祖大宗。佛陀身下的馬腳踩倒垂蓮花,蓮花鏤刻了塔頂一圈。
鐵慈第一眼沒看出端倪,想了想,又細細數那蓮花的朵數。
九朵。
她躍上塔頂,摸過那陰刻的蓮花圖案,和其余的雕刻比對一番,忽然手掌抵上那圖案,往里一按。
“嚓”,塔頂正中一聲銳響。
鐵慈喝:“縮頭!”
赤雪猛地將正探頭往底下看的丹霜往后一揪,咻一聲疾響,一道細長黑影自塔頂正中穿出,閃電般擦過丹霜的額,自中空處射下,咚地一下撞上最下面一層地板,隱約咔嚓一聲響。
整個寶塔中央,已經多了一根細長鐵柱,而最底下一層,開了一個黑洞洞的洞口,那鐵桿直入那片黑暗之中,一眼不見底。
丹霜額頭沁出冷汗。
剛才慢上一步,此刻自己的腦袋就被穿進地底了。
“主子,您怎么知道蓮花有問題?”
“須彌教義,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都有其意義,一界,二諦、三寶三福、四無量心、五力五根、六道六度七覺支、八苦八宗十愿十方世界…但九的相關教義是比較少的,須彌教常用的,最吉利的數字是七。”
雖然跟了個假尼姑,但是須彌教義鐵慈還是明白的。
丹霜點點頭。世人都知道皇太女不愛讀書,但不愛并不代表不讀不懂。真要論起學問,皇太女比起那些躍鯉書院的高才,也未必差哪去,何況皇宮藏書浩瀚,她的所學所得,只會更為淵博。
她看著那幽深黝黑的下方黑洞,正在猶豫怎么下去正安全,人影一閃,鐵慈無聲從塔頂躍下,攀著那根鐵棍,哧溜一下便滑了下去。
丹霜赤雪只能跟著。
皇太女一向無畏而決斷,是個連地獄也敢跳的人。
鐵慈滑入黑暗中,眼睛適應了一會,才看出底下是個像溶洞一樣的巨大的空間,看那模樣,并不像是靠人力能成的。
蒼生塔外不遠就是滋陽最大的風波山,山體連綿,橫亙數縣,這里應該還是屬于山體下的洞。
洞內已經沒人,散落著很多雜物,有不少的備用的僧袍,也有海右百姓日常服飾,墻邊的箱子里堆著不少的干糧和沒吃完的腌肉,和一些簡易的生活用品。
腳步聲空洞的回響,巨大的洞體里道路錯綜復雜,三人走了一段便不再走,怕誤入山洞深處走不出來。
這種情況對于對方來說,應該也是一樣需要注意的點,鐵慈舉著火把細細看,凡是洞口沒有人經常來往的痕跡,便做了記號不進入。
這樣看過一圈,大概有七八個洞是可以進人的。其中兩個,有生火痕跡,還散落著舊鞋子什么的,那就是假和尚們休息的地方了。暫時不需要去。
但是還有五六個洞,時間太緊,一個個看是不可能的。
鐵慈忽然在一處洞口停住,伸手觸及里頭微微濕潤的風。
這是通的。
既然通,為什么那些人不從這里走?橫跨地底山間,出來的時候是山林,不是更安全嗎?
按說這說明這個洞不一定安全,但鐵慈看見洞口無數腳印,顯然這里經常有人出入。
那些泥濘上有拖拽的痕跡。
她帶著兩女往里走,越走越覺得洞中濕潤,熱氣騰騰漫出,將火折子的光芒染得朦朧。‘’這一幕有些熟悉。
像…溫泉。
想到方才那個葫蘆狀的洞口,以及此刻的熱氣,鐵慈基本可以肯定這是個難得的地下熱洞。
地下熱洞很難形成,需要收束狀的洞口,還需要洞中有溫泉。
鐵慈繼續往前走,霧氣越來越濃,已經看不見人影,她示意丹霜赤雪把手搭在對方肩上,以免在這洞中走散,這么下令的時候,想起先前搭肩把人搭沒了的事故,心中好笑,想著總不會這一次也把人給搭沒了吧?
這么想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了水聲。
不是普通流水聲,而是大片的水被巨力潑起的聲音,隱約還能聽見低沉的笑聲。
那笑聲隔著曲折的洞和濃白的霧聽來,斷斷續續,低低啞啞,像接觸不良的收音機,午夜里忽然哧哧啦啦地發聲。
人沒少,還多了!
多了依舊是恐怖片!
前方是一個拐角,忽然嘩啦一聲,一大片水霧潑出,水晶門簾般拍過來。
鐵慈縱身而起,呼地一聲穿過水霧,人還在半空,腰上那支毛筆忽然飛起,在半空中兩端彈開,便成了一柄圓身極細又像三棱刺又像細劍的武器,鐵慈一抬臂抓住,手指一轉霍霍兩聲,寒光如水潑開。
下一瞬一條黑色巨影無聲滑到她頭頂,鋼爪鐵鉤,當頭抓下!
鐵慈手中鋼刺一橫,正正塞入那鐵鉤當中,一聲尖鳴,那東西將她帶得飛起。
飛起那一霎,又是嘩然水響,濛濛水汽中,有人霍然站起。
鐵慈此時正被那黑影帶著越過水霧,一低頭。
就看見一個裸男。
鐵慈:“…”
霧氣遮了那人的臉,她的眸光正正撞上對方小麥色的因不斷滾落水珠而顯得晶亮的肌膚,修長筆直的脖頸,分外平直而顯得肌骨勻稱的肩,胸前堅實飽滿仿佛每一寸都暗蘊力度的肌肉,勁瘦而線條流暢的腰…
那人立在水中,顯然也是懵了,目光隨著鐵慈的目光往下,忽然驚醒,猛地彎腰一捂。
鐵慈:“…”
不能怪我,怪你太有看頭。
頭頂上怪唳一聲,在這山洞中傳如滾雷,顯然頭上那位也因為這位的厚臉皮而出離憤怒,又為自己抓不斷爪子里那個硬物而沮喪,帶著鐵慈轉了一圈,猛地松爪。
鐵慈砰地一聲落水,正好跌在那裸男身前,濺起水波一大片,那人原本已經將下半身埋入水中,結果水被鐵慈砸出一個漩渦,頓時他又走光了…
那人嗷地一聲嚎叫,伸手也如爪一般,狠狠向鐵慈抓來。
鐵慈手中鐵筆一橫,架住對方惡狠狠的爪子,笑道:“丹野!”
丹野的手一頓,此時霧氣才被海東青翅膀散開,他看清了鐵慈的臉,更惱怒了。
“你竟追到這里偷看我洗澡!”
“你的臉呢!”
他伸手就去摸他的武器,摸了個空才想起洗澡脫光了,哪還有武器。
鐵慈趁這空隙已經退開半丈,笑道:“堂堂小狼王,竟被人看了洗澡,你的臉呢?”
丹野盯著她,眼神陰惻惻的。
遇上這女人,總沒好事。
被誣賴是兇手,居然還進了大牢,好容易看見她也被拽進來了,結果牢還塌了。
牢塌了他出來時,將那些阻攔的差役殺了好幾個,便和墨野飛走了。墨野喜歡呆在山野,喜歡鉆山洞,之前找到鐵慈之前,他就住在那半山上一個洞里,那洞十分曲折幽深,他探索中發現洞中深處有溫泉,今日回來了,因為坍方一身灰土,便進溫泉洗一洗,誰知道這也能遇上這女人!
他盯著鐵慈,看她雖然說笑自如,眼神卻在霧中飄。
丹野忽然笑了。
他猛地站起身來。
鐵慈立即閉了眼。
丹野一聲不出所料的冷笑,嘩啦一聲出了水,半空中腳尖一挑,放在石頭上的衣袍呼地飛起,丹野張開雙臂,下一瞬衣袍悠悠罩落,長臂伸入那一瞬間,他另一只腳已經將溫泉邊的石頭接連挑起三塊,霍霍霍三聲,勁風如雷,分襲鐵慈丹霜赤雪。
海東青長唳一聲,貼地飛過。
等鐵慈拍開石塊,就看見濃濃霧氣里衣袍一角,伴隨光裸的大長腿一閃不見。
看似瀟灑實則倉皇。
褲子都沒來得及穿。
鐵慈嘿嘿笑了一聲,一邊想大漠里長成的男兒雖然糙了點,但身材挺有料。
她也站起時,站起瞬間卻覺得胸前忽然一痛,如被閃電忽然貫穿,但那感覺瞬間消失不見,她也沒在意。
轉臉對丹野消失的方向一看,隱約一條人影閃過,但她過去看時,卻只看見濕潤的墻壁。
這洞中也應該另有通道。
但她并不打算嘗試,看清這洞中就是幾個溫泉,并無它物,有一處岔道往上,但是十分狹窄很難通過,有溫泉的地方狹窄,也不適合做什么,便退了出去。
換了個方向,遠遠看見有個洞口的腳印微微閃光,鐵慈蹲下身才發覺,那是細細的冰屑。
她精神一振,往里走,感覺走了頗遠的距離,越走越冷,火折子飄搖的黃光之上漸漸升起淡淡的霧氣,四面洞壁微光明暗,在火光映照下便如星星滿壁,灼灼閃爍。
忽然轉過一個彎,眼前霍然開朗,大片大片的霜白色的鐘乳石從頭頂高高低低垂掛,似倒置的雪中石林,尖端凝著晶瑩的冰珠,在火光下五色閃爍。石壁上一層層凝著魚鱗般的淺霜薄冰,仿若曾經被雪浪從頭到腳卷過。
這是一個冰洞。
鐵慈嘖嘖稱奇。
這地方真是得天獨厚,方才一個溫泉洞,這里一個冰洞,這山脈之底,是要集齊春夏秋冬嗎?
熱洞里熱得滿身汗,這里卻冰寒徹骨,忽熱忽冷,鐵慈都禁不住激靈靈打個寒戰,胸間上次沖開的穴道那里,又是一陣奇怪的閃電般貫穿感,隨即消失。
但和之前幾次不同,那處關竅,此刻隱約有了通暢感。
她也顧不上這些,因為她終于看到了想要看到的。
前方一個巨大的方形冰池,晶瑩剔透,像一座方方正正房子,房子上無數個洞,大部分洞都扁扁細細長長,最寬的有巴掌寬,最窄的不過兩指寬。偶爾也有一些異形的,比如外寬里窄的不規則方形,圓形長洞,還有三個尖形洞口連著的。
在冰池旁邊還有冰梯。有踩踏的痕跡。
冰池和冰梯顯然是有人根據這洞的特質制造的,在這里面用冰造東西很方便。所以連地面都全是冰,鋪得平平整整,還有備用的雪橇和釘鞋,看來里面的人要么用雪橇要么用釘鞋行走,不然很容易滑倒。
鐵慈看到了,就打算退出了,忽然砰地一聲,仿佛有人摔倒,然后便是風聲疾響。
鐵慈一抬頭。
瞠目結舌。
前方冰道微微傾斜,是個下坡,此刻一片晶光雪亮之中,有人飛一般滑來,罩在身上的大紅衣袍向后飛卷,屁股下摩擦得哧哧有聲,不斷濺起雪沫冰晶,而兩條大長腿無處安放高高舉起…
整個冰洞里都是他惱羞成怒的吼聲:“滾開——”
眼看那家伙就要炮彈般撞在自己身上,鐵慈雙腿張開,騰空跳起,一個漂亮如體操的動作。
下一瞬哧溜一聲,丹野從她張開的雙腿下滑過,溜起一串冰花。
這姿勢著實要命,丹野的吼聲已經劈了:“你這是什么姿勢!”
鐵慈落地,臉不紅氣不喘,風度翩翩躬身:“開合跳橫飛燕,謝謝。”
丹野拔刀。
嚓一聲,彎刀入冰,厚厚的冰層上冰屑亂飛如白色煙花散,嗤地一聲犁出一條長長深溝,往前延伸了足足半丈才停住。
身體剛停,丹野便跳起,嘿地一聲拔刀轉身,刀身卷著無數冰屑雪花劈下,用力太猛,空氣似有爆裂之聲,地面冰層碎裂,半空里似落了一場狂雪卷梨花。
“哧溜”一聲,一座雪橇卻準而又準地從那刀風縫隙間溜了過去,雪橇三個人,最前面的鐵慈沖丹野揮揮手,眼眸彎彎。
片刻后鐵慈聽見身后冰層爆裂之聲響徹全洞,大片碎冰潑出來險些砸到坐在最后的丹霜。
鐵慈嘖嘖一聲。
她也不是故意的。
大概就是老天看不慣丹野退婚還退這么囂張,安排他每次見她都這么倒霉吧。
這個念頭還沒閃完,身后忽然風聲呼嘯,有什么巨大的東西轟然而來,氣勢如山傾,鐵慈來不及回頭,控制著雪橇往旁邊一移,蓬地一聲沖進旁邊的雪堆,濺起千層雪。
沖入雪堆之前鐵慈眼角余光瞄到撞過來的竟然是那個巨大的冰池,此時才發現那東西是活動的,順冰溜得飛快,冰池擦著鐵慈的雪橇而過,徹骨的寒氣和埋頭的雪險些把鐵慈凍閉了氣,隨即砰然一聲,巨響震得整座山洞都似抖了三抖,雪橇上三人齊齊被震起,雪堆被震散,不知道哪里嘎吱一聲,像是什么機關被打開了,鐵慈忽然身下一空,連人帶雪橇齊齊掉了下去。
她掉下去的時候,丹野正撲過來準備抓她,也一起隨著掉落,鐵慈于亂花碎雪里清晰地聽見他用西戎國罵罵了一聲。
但鐵慈顧不得了,掉下去的瞬間她感受到了熱浪,夾雜著嗆鼻的煙味,那熱度比先前的溫泉洞熱得多,像是底下架了一個沸騰的大鍋,正在等著她下鍋。
鐵慈百忙間大喊:“抓住所有能抓住的!”
同時伸手一抓,也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光溜溜又毛茸茸的觸感,柔軟又堅硬,彈性又扎實,很奇怪的手感,然后她又聽見了一聲鷹唳伴隨一聲國罵。
滿頭碎雪飄落的瞬間被熱浪蒸沒,鐵慈一低頭,看見懷里居然抱著一雙大腳丫子。
再往上看,看見一雙勁健小腿,腳踝上栓著用青金石、天珠、牦牛骨和琥珀串成的珠鏈,還有一卷垂下的紅袍褐帶。
鐵慈:“…”
上頭丹野怒蹬大腳:“你給我下去!”
鐵慈低頭看,看見丹霜抱著自己的腰,赤雪抱著丹霜的腿,最下面的赤雪搖搖蕩蕩。而在她身下,不是一個大熱水鍋,而是一整片的黑壓壓的坑,偶爾還有點白色,邊緣卻又流動著赤蛇一般的紅光,在一片黑暗中不祥地閃爍。紅光周圍有裊裊的煙氣升起,熱浪正是由此而來。
黑色是燃盡又冷卻的炭,白色是正在燃燒已經熄滅的炭,紅色是正在燃燒的星星炭火,這是一個巨大的炭爐!
冰洞之下,竟然是燃燒的炭洞,上下洞之間距離并不高,掉下去摔不死,卻會被燙死,鐵慈聽見嗤啦一聲,似乎什么被燒著了,隱約有暗紅的火星一閃一閃地向上升。位置最低的赤雪吸了一口氣,引發一陣咳嗽,鐵慈問:“赤雪,你是不是衣帶被燒著了!”
赤雪:“沒有!公子你放心!”
一邊回答,一邊拔下自己的簪子,割斷了衣帶。
赤雪就連頭上的簪子,都是一邊鋒利如小刀的。
衣帶割斷,但是危機并沒有過去,因為拉住丹野的是海東青,而海東青力量再大,也拉不起四個人,全靠那只鳥聰明,在將要落下的瞬間,鐵爪摳住了上頭的冰壁。
但是冰層再厚,也同樣禁不住那鐵爪帶著的四個人的力量,咔嚓一聲,海東青一聲長唳,冰層裂開,鐵爪下滑,堅硬的巖壁一路崩飛碎石無數,摩擦之聲戛然聽得人牙酸。
四個人也隨之不斷下墜,最底下的赤雪腳底已經感覺到了炭火的灼熱,卻咬牙一聲不吭。
鐵慈大喝:“把冰抓下來!”
刀光一閃,丹野的彎刀盤旋而上,越過頭頂洞口,繞著上頭冰壁轉了一圈。嘩啦啦一陣響聲起。同時海東青也抓到了洞底,尖唳一聲順著冰洞滑倒。
砰地一聲,四人跌落炭爐,與此同時,頭頂晶光耀眼,大片冰雪落下,碎雪亂冰瞬間汽化成水,如雨般濕了四人一身,大片的冰塊則轟然砸下,大炭爐里立即處處響起冰火交擊的嗤啦之聲,煙霧騰騰而起,一時間遮得人什么都看不見。
腳下黑炭頭頂冰雨,一時間冰火兩重天,但好在冰雨總算澆滅了大部分的炭火,腳底熱歸熱,但并不能令人燙傷。鐵慈看見上頭有柱子,令丹霜擲出腰帶,四人順著爬了出去。丹野沒穿鞋,走得分外小心,忽然腳下裂響清脆,身子一歪,隨即一聲大叫。
鐵慈回頭,就看見丹野叉著雙腿,極其小心地慢慢后退,等他退出一步,鐵慈才看見一塊炭被踩翻,一截黑烏烏的長形物體翹了起來,那不規則斷裂的尖銳的邊緣,正對著丹野空蕩蕩的袍子,顯然剛才丹野踩翻了炭塊,這東西忽然刺出來,從那東西足有兩尺許的長度來看,多虧丹野腿夠長,不然恐怕瑞祥殿的小蟲子,就要添新姐妹了。
丹野難得的臉發白,看了那東西半晌,一抬頭死死盯住鐵慈,鐵慈第一次認識到,原來吃人的眼神是這樣的,看來這家伙把這次倒霉的帳也算她頭上了。
她也無所謂,灑然一笑。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得罪到死又怎樣?沒得罪他的時候,也不見他溫柔一些。
爬上去才發現這處四面有壁,看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爐子,再從外爐壁上爬下去,到了底部,可以看出底下有爐門,生鐵爐門上也是一個個的細扁縫隙,密密麻麻看得人要得密集恐懼癥,鐵慈看了一會,一伸手拔出丹野的彎刀,丹野猝不及防,大怒抬腿要踢,鐵慈已經閃電般把他的彎刀插入了其中的一個縫隙。
嚴絲合縫。
丹野的腿半途硬生生停下。
鐵慈已經將刀拔出,拋還給他。
“鍛刀巨爐。”
丹霜赤雪驚嘆地仰頭看那巨大炭爐。聽說過鍛刀的重要工序就是炭爐高溫百煉,然后不斷捶打,即所謂千錘百煉成鋼。
但日常打鐵匠不過一爐一臺,哪里見過這般的場面。如果這些密密麻麻的洞每個都屬于一柄刀劍,那么這里豈不是能最短時間內練出千百刀劍?
這個洞很大,炭爐旁邊果然有石頭平臺,可以看出被一次次砸過的痕跡,墻角堆著一些鐵錘。地上被收拾得很干凈,鐵慈仔細看了一遍,才從角落里撿出幾塊灰黑色的石頭。
她敲了敲石頭,聽了聽回音,感受一下硬度,將石頭放進自己懷中。
她在這洞中找了找,果然發現還有一處通往上頭冰洞,這一處就平緩很多,明顯是人工開鑿,還鑿出了簡單階梯,兩壁有不少硬物拖拽摩擦的痕跡。
到得如今,鐵慈也算驗證了心中的疑問,正想原路返回,忽然聽得上層洞中遠遠傳來人聲。
有人進洞了。
鐵慈問丹野:“你之前是從哪里進入溫泉洞的?”
丹野對著她抬了抬腳。
鐵慈:“?”
“給我把腳舔干凈,我就告訴你。”丹野微抬下巴,左邊耳垂上青金石珊瑚耳墜和他的目光一般閃閃地晃。
鐵慈看他一眼,笑笑,轉身就走。
對方聲音越來越近,聽人數不少,最先沖到炭爐洞,但此時鐵慈正好順著那道縫隙進了冰洞。
丹野跟過來,覷著鐵慈,然而鐵慈看也不看他一眼,不急不忙低頭一看,找到之前丹野下滑的痕跡,順著痕跡找到冰洞里一處狹窄通道,先前丹野洗澡被她看見,就是從這里躥進冰洞的。
再順著那長長的通道回到溫泉池,她帶幾人回到溫泉洞的時候,那批找人的人正好搜索完炭爐洞,去了冰洞,火把從洞口一晃而過。
那些人搜索完冰洞,進入溫泉洞的時候,鐵慈已經順著溫泉的方向,走入了溫泉洞的深處。
溫泉洞原本是半封閉的,之前住在這里的人把這里當湯池用,從沒想過這洞是通的,倒是丹野在山洞里住著的時候,出于好奇往里走,最后走不通,便砸開了一片不厚的石筍,破開之后,找到了這處溫泉池。
順著丹野劈開的路一直走,穿越整個山腹,鐵慈不時看見那種灰黑色的石塊散落于地,便是整個石壁到了山腹朝下的位置,也是整片的那種灰黑巖石。
前方微微出現光亮,到出口了,出口處藤蔓密布,洞壁上石縫間探出淡紫色的小花,鐵慈湊近,看了看那些小花上折斷的莖葉,正要撩開洞口遮蔽的藤蔓,忽然聽見了人聲。
鐵慈立即做了個暫緩出來的手勢,側身在一邊,悄悄撩開了洞口的藤蔓對外看。
這里算是半山腰,前方一方突出的崖石上,立著幾個人,但鐵慈一眼就看見最前方那個黑衣男子。
那人身形頎長,烏發似漆,垂在緊束的腰際,周身都是濃如夜色的黑,整個人凝如墨玉,唯有衣袖下垂落的手指指尖雪白,像烏崖上落了雪。
是那種僅僅看背影,也知道定然芝蘭玉樹,皓齒丹唇,十足美人。
他正看著山下,和身邊人交談著什么,“…看他們這行路方向,應該不會走水路了。”
他身邊一個男子應道:“接到消息,海右都司和登州千戶所都有動靜了。”
鐵慈一驚。
海右都司是海右最高的軍事指揮機構,即都指揮使司,負責海右一地的軍事保衛,而登州是距離來州最近的州府,登州千戶所捍衛登州一地,受海右都司管轄。
現在這兩處都在調兵,那么,哪處是忠哪處是奸?
沈謐拿了自己印信去調兵,到底去的是哪處?
從時間來看,應該是登州,但是如果他調的是登州兵,海右都司卻動了,那問題就大了。
而眼前這幾人,顯然一直注視著滋陽的動靜,又是何方神圣?
鐵慈原本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此刻心神都被他們的對話吸引,只顧著琢磨,心中剛才一閃而過的一個想法也忘記了。
身后丹霜和赤雪也明白其間危機,丹霜微微一動,外頭黑衣美人忽然回頭,“誰!”</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