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重明宮只留一盞燈火,偌大的宮殿沉在一片黑暗中。
偶有巡夜的士兵列隊而過,沙沙的腳步聲,反襯得這殿更加靜得沒有人氣。
重明宮管事太監端著點心盤兒跨過高高的門檻,沒看清腳底,險些被絆了一跤,忍不住咕噥道:“連個燈火都沒有!”
看守宮門的太監笑道:“您老仔細著——這不是太后娘娘下令,邊境不寧,西戎似有內亂,達延頻頻叩邊,邊鎮駐軍的指揮使們總來要軍費,國庫里也沒多少銀子了,讓全宮上下,節省用度嘛。”
管事太監便從鼻子里哼笑一聲,“沒錢到重明宮燃不起蠟燭,也沒見太后圣壽的諸般排場節省用度。”
守門太監訕笑道:“那能一樣嗎?”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用眼神做了個“噓——”。
忽然一片黑影搖動,隱約喵喵聲響,兩個太監齊齊炸毛,“誰!”
一個闊大而柔軟的影子,從暗影里踱出來,手里抱著雪白的一團,一邊擼一邊道:“你爺爺我。”
兩個太監敢怒不敢言地彎腰:“夏侯指揮使。”
月光下那人團團臉,彎眉細眼,闊大身材,行動間有著胖子不能有的柔軟靈活,慢慢走出來的姿態,讓人想起一只慵懶的貓。
他懷里竟然也抱著只貓,雪白的毛,玻璃珠兒似的眼睛,脖頸下一個金鈴鐺,卻根本不響。
兩個太監都認得這是太女九衛的指揮使夏侯淳。九衛是太女的親衛軍,但這位指揮使素來不大管事,也不得太女歡喜,手下的九衛活像花瓶擺設,在宮里毫無存在感。
據說這人能當九衛指揮使,還和太女有段淵源,兩個太監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還是信任這人的,便默不作聲開了門。
夏侯淳捧著貓,埋頭在那柔軟的肚子上狠狠吸了幾口,才跨進門去。
這邊太監一傳報,那邊已經上床的皇帝便起了身,夏侯淳擼著貓進門的時候,鐵儼已經在暖閣等著了,看見夏侯淳抱著貓,不等他行禮便道免禮,又目光灼灼地道:“你把太女的雪團兒帶來了?來我抱抱。”說著便來接貓。
沒接著,夏侯淳不放。
兩個大漢各抓一條貓腿,目光越過貓腦袋,對望。
鐵儼道:“夏侯,朕好久沒看見太女宮里的貓了,她出門后封了宮,朕又不能無事跑去瑞祥殿。”
“陛下真是不容易啊。”夏侯淳嘴上唏噓,手上不松。
兩條大漢把皇太女宮里的貓拽成了貓餅。
鐵儼正待下圣旨讓他交貓,夏侯淳另一只手從懷里慢條斯理摸出一張布條,道:“太女的信,臣連夜給您送來了。”
鐵儼立即忘記了貓,接了信去看了。
夏侯淳滿意地在小凳子上坐下來,繼續擼貓。
鐵儼看了,那信寫得簡短,不知為何眉間忽然涌過一陣狂喜。
匆匆看完后,他怒道:“滋陽縣丞竟有如此膽量!”
夏侯道:“太女說,東西追回來了,線索卻斷了。她隱約能猜著是誰作祟,只是可惜沒能拿到證據。”
鐵儼冷笑:“要什么證據?不就是蕭家賊心不死嗎?他家謀奪軍權,豢養私軍,也不是一日了,只是偏巧給我兒撞著,還好我兒聰慧睿智,解決得輕松順利。”
夏侯擼著貓,不說話。片刻后淡淡道:“確實挺順利的,李堯也就是用了投石機,炸掉了地牢險些把她砸死,以及想要把她困死在蒼生塔底下罷了。”
鐵儼唇角的笑意一斂,“什么?!”
夏侯淳瞄一眼那紙條。太女報喜不報憂,把那出生入死的活計和她爹說得和逛園子似的。
倒是他,之前在滋陽附近有昔日同僚做著登州衛所的指揮,寫信去問,才知道了滋陽發生了那許多的事。
鐵儼早已站起身,“你給朕說清楚!”
夏侯淳簡單地說了說,鐵儼聽得面色鐵青,在殿里轉來轉去,幾根孤零零的蠟燭,險些被他轉得火頭都快被撲熄了。
夏侯淳嘆息:“太后也太苛刻了些。”
鐵儼無意識地道:“也不至于就真不敢點燈燭了,只是最近慈兒不是在外頭嘛,朕怕太后心氣不順,找她麻煩,不如多順從些。”
夏侯淳皺皺眉。
皇帝陛下心氣終究太軟弱了。
不過如果不是他心性軟弱,太后當初也不會特地挑中他。
倒是皇太女,按說在這樣的宮廷中長大,也該養成和皇帝一般的荏弱性子。卻不知為何,皇太女是個極有主見和心思的。
鐵氏皇族這一朝的氣運,最后還要著落在皇太女身上。
鐵儼這短短時間已經轉了十幾個圈子,忽然站住腳,道:“不成。慈兒這歷練,著實太危險,她當初出京,帶的人太少了。太女出京,太女九衛竟然不跟著,這算哪門子的道理。”
夏侯淳懶洋洋地道:“太女九衛基本出身公卿貴族之家,里頭不知道塞了多少太后的人,篩子似的,我雖是個指揮使,卻哪里動得了九衛。便帶出去又怎的?給太女多制造幾個出意外的機會嗎?”
鐵儼嘆息一聲,失望地道:“卿家當年為太女所救,如今不思回報焉?”
夏侯淳這回又沉默了,將那貓幾乎捋出了靜電,好半晌才道:“正要請陛下出手,將咱們那九衛想法子放出京遛遛。”
鐵儼盯著他,道:“你剛還說九衛太雜。不可信任。”
夏侯淳給貓搔著下巴,那貓享受地瞇了眼,夏侯淳也仰頭瞇著眼,仿佛自己更享受,輕描淡寫地道:“不可信,那就清洗吧。”
聲音輕,鐵儼眉間卻重重一跳。
“拉出去,才有清洗的機會啊。”
“再說,那弄回來的淵鐵武器…”
聲音更低了,如同耳語,鐵儼卻瞬間站下了,不可置信地回望夏侯淳。
他的聲音也變輕了,“那武器,朕接到海右布政使的密折,已經著人秘密押送盛都,到了以后是要進兵部武庫司的。”
夏侯淳不置可否,拉著貓耳朵,輕輕對貓道:“把九衛放出去,保護太女,順便截個胡什么的,也可以嘛。”
鐵儼沉默一會,輕輕捏緊了書案的邊緣,良久,下定決心,道:“朕明日去想法子。”
夏侯淳道:“您能行?”
鐵儼并不生氣,咬牙道:“為了我兒…”
夏侯淳笑一笑。
不,為了大乾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