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啃骨頭的動作一頓,但還是把骨頭上最后一根肉絲薅完了,不急不忙嚼了十口咽下,
才道:“嗯?”
丹野一直晃著腿瞧著她,這樣瞧著瞧著,腿晃動的速度慢了下來。聽見她問,怔了怔,有點迷茫的眼神一收,才道:“你說我愛調戲我爹的妾。我仔細想過了,我爹的那些妾。一個個臉盤子大得可以裝十斤羊肉。這不行,我不服。我不能白擔了這調戲丑妾的名聲,我想過了,須得弄幾個美妾回去給我爹,才不枉了這一番名聲。看來看去,那什么,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合適,就你了。”
他說,鐵慈就認真含笑聽,順手將骨頭扔給那海東青,海東青金色的爪子一抬,將骨頭踢開,緊盯著她,眼圈一周金色眼線十分凌厲,然而鐵慈只淡淡瞥過一眼,這通靈的鳥兒便頓了頓,隨即狠狠扭頭。
丹野有點愕然地看著他的愛鳥,墨野十分兇狠,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有人憑眼神便鎮住它,還是個女人。
鐵慈接過赤雪遞來的帕子擦了手和嘴,才笑道:“第一次看見有人把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么用,少年,你語文不及格啊。”
丹野聽不懂,也不問,啃著骨頭問:“你覺得這主意怎么樣?”
鐵慈笑道:“那你得問問大乾百萬兵馬,覺得怎么樣。”
“少拿身份來壓我。”丹野撇嘴,“你如今孤身在外歷練,用的還是別人身份吧?你調得來百萬大軍?想必調令一發,先來的是殺手吧?現如今我帶走你,往那大漠深處一塞,想必你家太后樂見其成得很。等你那個傀儡老爹熬死那頭老母狼坐上皇位,派個大軍在大漠里繞上個七八年,想必你給我父王狼崽子都生了七八個了。”
鐵慈鼓掌。
“看不出來,小狼王對我大乾皇室了解得很。這設想也著實夢幻又溫馨。不過請問,您要如何達成將我擄至大漠當你媽的偉大宏愿呢?”
丹野:“…”
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哪里不對。
他站起身,套上臂筒,海東青展開雙翼,整個小院的上空的天都似乎陰了下來。
“從今天開始,你小心吃飯,千萬別睡覺,洗澡如廁最好也穿整齊衣裳。因為我啊,不能保證會在什么時候,什么情形下忽然出現帶走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洗洗干凈等著吧!”
一聲呼哨,伴隨海東青的兇唳,地面沙土彌漫,半空樹葉凌亂,蔭綠碎葉散過半天,那鳥烏黑的羽翼之下,紅色身影如火焰猛然升騰而起。
又是一路人驚馬嘶地飛走了。
鐵慈目送著那矯健修長的背影,一臉神往地喃喃道:“原來長翅膀的不僅有天使,還有鳥人。”
鳥人走了,沈謐就出現了。這是個聰明人,知道不可聞不可說,就連個疑問表情都沒有,仿佛那半個院子的狼藉根本不存在。
鐵慈卻有疑問,和沈母告辭之后,剛走出門,便轉頭看沈謐。
沈謐垂下眼,半晌長揖及地,“多謝公子免我母子受辱。”
“幻夢營造起來容易,想要維持卻難。從沒有人能夠一生都維持住一個假象。等到戳破那一日,是比當初接受現實還要深重的難堪,甚至越發不可收拾。”鐵慈淡淡道,“再多的難言之隱苦心周全,其實都是藐視他人承受能力并夸大自我能力的自以為是。都是成年人了,又有誰一定是不能擔著的?”
沈謐怔了怔,沒想到自己還沒交代,這位就猜出了大半。半晌才苦笑道:“是,公子教訓得是。”
于是鐵慈知道了一個略有些老套的故事。兩袖清風的高官被人誣陷處斬,家人落入奴籍。少年四處奔走,得父親生前至交們相助,上頭松了口,著令一人為奴即可,少年自然不能讓母親和妹妹墮入風塵,瞞著母親和妹妹,自己入了賤籍。但一個謊言需要更多謊言來彌縫。他不說入奴籍的事,就得裝作還在讀書。既然讀書,就得維持住讀書人家必須的臉面。所以,最起碼婆子要有一個,衣裳也得符合身份,母親妹妹諸般用度就不能太過寒酸。所以他除了在衙門領差,日常還去碼頭幫忙,夜里點燈幫人寫信,幫躍鯉學院的富家子弟們抄書寫作業,忙忙碌碌,左支右絀,周全著這個謊言。他原本跟著老劉頭,混一點酬金,也指著老頭子傳了他技藝,多一點謀生的手藝,說不定能做個仵作,由此便有了固定的收入。
然而老劉頭并沒把他看作弟子,關鍵東西都不教給他,只把他當個奴隸使喚。老劉頭要走,縣丞也沒有讓他接任的意思,鐵慈空降此地,他便想著巴結鐵慈,混點賞錢,從鐵慈這里學點老劉頭的手藝,最好鐵慈走的時候,能推舉他當個仵作。鐵慈畢竟是京中貴人,說不定縣丞會賣她幾分面子。
鐵慈聽了他的“雄心壯志”,忍不住要笑。沈謐卻再次求她:“公子說得有理。小人卻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家父問斬之后,家母便得了心疾,小人怕她承受不住…”
“心疾很少后天生成。如果先前就有,那你父親問斬這樣的事兒都沒能令你母親發作,你這點子事我看也未必見得。”鐵慈笑道,“倒是你一開始不坦誠,給你母妹營造了一處歲月靜好的安全屋。現如今是風雨不侵了,但她們的期待因此會更加膨脹。比如,等你書院畢業,等你金榜題名。屆時你怎么辦?自己找張紅紙寫個名字雇傭粉絲敲鑼打鼓給你送喜報嗎?”
她停了口,因為沈母追了出來,拿了新買的筆墨和紙,要沈謐帶上,又殷殷囑咐他讀書時切不可省燈油。沈謐平日里哄老娘騙老娘得心應手,此刻鐵慈在一邊似笑非笑看著,他卻再做不出那姿態,只低頭含糊著諾諾接了,攥著紙的手心沁出汗來。
沈母忽然看了鐵慈一眼,鐵慈會意,走開幾步。
沈母便低聲對沈謐道:“…按說母親不該和你說,只是今日買了這些好紙,又給你妹妹買了件新出的裙子,把你上次給的錢都用完了…”
沈謐便從懷里掏錢,道:“母親自己也得添幾件衣裳了,這些先拿去,過幾日我再送些錢回來…我上次一篇文章得了甲等,書院又有獎勵…”
“娘這把年紀了,不需要穿戴什么。娘慚愧,別人家都供養子弟讀書,娘還要你貼補…”
鐵慈忽然遠遠地招呼道:“對了,沈兄,下午回書院,別忘記帶春敬!”
沈母停了收錢的手,愕然看鐵慈,鐵慈笑道:“沈兄沒和伯母說嗎?書院四季要給夫子們送節敬的。春天的好酒,夏日的冰,秋日的佳果,冬日的銀絲炭…想必伯母往日也沒少給沈兄準備著,如今是忘記了嗎?”她好像沒看見沈母越來越白的臉色,也沒看見沈謐越來越惶急的眼神,手一攤道,“書院各種花費頗多,遠不是甲等獎勵可抵。說來慚愧,小侄每年的這些孝敬,都靠家母針線貼補,真是慈母手中線,學子手中銀啊…”
沈謐道:“茅兄!”
鐵慈一笑住口,對沈母一個長揖,道聲告辭,轉身便走。
轉身那一霎,她看見沈母把那個錢袋又推了回去。至于沈謐收沒收,她不管了。
她這人看似春風和雨,其實心腸薄薄便如一片打磨千萬次的鐵片也似,拿出來便可作刀作匕,插它一個暴雨梨花。哪有那么多的繞指柔,纏著人家的紅塵瑣事。
她又不是拐杖,人皆可撐。
此時天色已晚,她便回衙。明日逢十五,城中有大集,百姓可登蒼生塔放燈祈福。她一邊走一邊思考著案情,又想著近日城中有命案,人心惶惶,明日登塔之人必多。這塔有了年代,不知道結實程度如何,如果年久失修,樓梯狹窄再擁擠踩踏,那很可能命案就要再多很多起了。
這么一想便拐了個彎,往蒼生塔方向去。蒼生塔雖然屬于元檀寺,但和元檀寺后寺劃分了開來,有另外的門出入。鐵慈一路走過去才發現,那入塔的門位置,和扶春樓遙遙相對,而本地通的沈謐,更是帶她走了一條近道,從扶春樓側面一條很是隱蔽的窄巷穿過去,就能看見蒼生塔入口那暗黃色的大門。
鐵慈從側巷穿過去的時候,正是紅燈初上,扶春樓春花扶簾,客人們像嗅著蜜甜的螞蟻,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脂粉香花的氣息伴隨女子的嬌聲軟語,浪過了半條街,而花國首秀一開,整條醉花街也就醒來。
鐵慈隔著院墻看見一座精致小樓,樓上窗扇半開,茜紗雕花窗后露出美人半倚半靠的半邊身影,云鬢柳腰綽約是,依稀一幅頗有意境的畫面,鐵慈正想附庸風雅抄襲一下師傅教的詞兒歌頌一下,驀然那美人手一揚,嗖地一物飛下來,險些砸在她腦袋上。
鐵慈一讓,那東西落地聲音清脆,定晴一看,喲呵,一根炸過的焦黃鴨骨,上面還沾著肉絲兒。
呵,當街扔垃圾,人美素質低!
鐵慈一眼掃過那鴨骨頭,忽覺好像哪里不對,正想上前看一眼,忽然又是一副黑壓壓的東西砸下來,這回是一整只炸鵪鶉骨頭。
這位姐兒倒是好胃口。
扔完了骨頭,那上頭窗扇嘩啦一下開了,鐵慈還以為這位要道歉,誰知道這巷子邊有棵樹,位置很是巧妙,不影響看上面,樹冠卻能擋住上面人對下面的視線,那亂扔垃圾的美人顯然沒有看見鐵慈等幾人,也沒想到下面有人,畢竟這是一條窄到幾乎無人通行的巷子,她站在窗口,雙手一抄解了裙子,然后…
鐵慈難得發呆地看著,并沒明白這位打算干嘛。
忽然一只手從美人身后伸出來,一把把她拽回去,順手還把她解到一半的裙子拎住,嘩啦一聲,窗扇關上,里頭隱約有人道:“仔細些!這里是便溺的地方嗎!”
鐵慈:“…”
好險被尿一頭。
美人不僅當街扔垃圾,還當街大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