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太太話音落下,季櫻便停在了屋子當間兒。
她并未急著說話,默了片刻,抬眼瞥見羅漢榻旁小幾上擱著的香爐和線香,便抬步過去,取了兩支點燃。
細薄的輕煙升起,至半空中方慢吞吞地散開,清遠圓潤的檀香味絲絲縷縷繞了過來。
“看來,你是已經猜著了啊。”
季老太太目光跟著季櫻轉,見她不疾不徐地做完這一切,乖乖巧巧地行至羅漢榻前,眼皮略往上抬了抬。
“您打發鄭嫂子去叫我,她神情與早間完全是兩樣的,我心中便有了數,適才金錠姐姐又是那般小心翼翼地迎出來…您分明是要留許家祖母在家吃飯的,她卻趕在飯點兒前就走了,這便是想猜不著都難啊。”
季櫻平靜地道,眸子里并無太多情緒。
“也是。”
季老太太點了點頭:“這情景,是個人都瞧出異樣來了,除非你是個傻子。”
仿似情緒不大好似的,她輕輕嘆了口氣,招招手將季櫻喚至近前:“午飯就同祖母一塊兒用吧,已是讓廚房張羅了幾樣你平素愛吃的,咱們也好說說話。”
季櫻應了聲好,便被她牽著在羅漢榻邊坐了,側身去看她,聽得她又是幽幽的一聲長嘆。
“按道理,這個事兒,我原不該同你說的,但你的情況又與別人不同,自小沒有母親照顧,你爹又不在身邊,也只好與你說一說了。”
她手掌在季櫻的手背上拍了拍:“方才你許家祖母,也算是將事情與我挑明了,說是你同那陸家哥兒十分登對,他對你也實是有意的,更不用說,那陸夫人自來便極喜歡你,兼咱們兩家又知根知底,委實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姻緣。因你是在我身邊長大的,故特來問問我的意見,若我應允,京城那邊便立刻去尋你爹來張羅此事。”
“嗯。”季櫻點點頭,“我也不瞞祖母,先前陸星垂同我提過了,說是許家祖母為了這事不日便要上門。”
“你倆就這么大喇喇地談論這個,也不害臊?”
季老太太嗔她一眼,卻也不是真生氣:“罷了,倒也沒什么了不得,你兩個得了空便往一處湊,可見是很聊得來,彼此坦誠,不是壞事——頭先你同蘿兒走后,你許家祖母便把這事與我說了,可你知道我為何沒答應嗎?”
“大約…能猜到兩分。”
季櫻與她對視了一眼。
“哦?”
季老太太眼梢一揚,似是很有興趣的樣子:“說說看?”
“按說呢,陸星垂這人的人才品性,在祖母看來應是沒的挑。”
季櫻便也不藏著掖著,大大方方地道:“相貌堂堂,也有能耐,難得的是,人還正直,每每來榕州,分明是常常與我四叔和許二叔廝混在一處,周身卻無半點紈绔的影子,那些個富貴人家子弟的壞習氣,更是絲毫不沾。若單論他這人,祖母瞧著,應當是喜歡的吧?”
“喙,你這夸起他來,還真是賣力氣呢!”
季老太太嗤笑一聲,半真半假地沖季櫻翻了翻眼皮:“我打量著你是想說我不知好歹吧?這么個難得的人兒,我不替你牢牢抓著,反而一個勁兒地往外推,是吧?”
“祖母快看,外頭下雪了。”
季櫻也笑,伸手往門口指了指:“您怎地當頭當面冤枉人?我要有那個意思,這會子合該撒潑打滾躺地上不起來,非得讓您回心轉意,應允了此事才對呀!”
頓了頓,她又接著道:“祖母推拒了這事兒…是因為他去北地戰場的緣故吧?”
聲調稍稍落下來了一些,沉沉的。
季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時無言。好半晌,方摸了摸她的頭發。
剛剛因為不答應這樁婚事,許家老太太沖著季老太太發了好一通脾氣。
她兩個年輕時就是手帕交,如今獨處時說話便更是不講究,許老太太指著季老太太的鼻子就沖她嚷嚷:“你是老糊涂了,還是失心瘋?兩個孩子原就投契,你偏要從中作梗,就不怕來日孩子怪你?你不消說,我也知道你是為什么,十有八九是覺得京城太遠,舍不得你的小孫女吧?就為了你的舍不得,你孫女便嫁不成合心意的人,天底下怎有你這么自私的人?”
許老太太平日里瞧著是個極溫柔的性子,這會子那大嗓門卻著實將隔壁的季老爺子都唬了一跳,嚷嚷了一頓仍覺得不過癮,歇了口氣,又道:“不是我夸口,星垂那孩子,當真是個有出息又懂事的,哪哪兒都挑不出毛病來。今次若是我家千峰那個不成器的求娶,不必你來拒絕,我壓根兒不登你家門。你家櫻兒是個好孩子,原就該配個品貌非凡的好男兒,千峰他配不上!莫說是千峰,即便是整個榕州城,要我說也找不出一個可相稱的!她與星垂分明天造地設,難不成你就為了讓孩子長久留在身邊,便預備隨便在榕州尋個男子把她嫁了?”
噼里啪啦說了一籮筐的話,方才放緩了聲調:“我不信你是這樣的人,那究竟是因為什么?你我相交這多年,我也不與你拐彎抹角,多口問你一句罷,敢是覺得陸家門第太高,怕旁人說你家高攀,又擔心櫻兒嫁過去受委屈?”
季老太太聞言,臉上顯出兩絲傲氣來:“高攀?那你可多慮了。我家的確只是商賈,論家世,與大將軍府實在相去甚遠,可那又如何?現下并不是我們上趕著要嫁,一則你小姑子和星垂母子本就瞧中了櫻兒,二則,就我櫻兒這品貌,嫁他也不算委屈了他。”
“對呀!”許老太太一攤手,“我也是這么說的,若要在這上頭說事兒,我那小姑子不也同樣是商賈之家的出身?他們夫妻倆琴瑟和鳴感情好得很,并沒有…”
“所以你該知道,我絕非因為這個。”
季老太太打斷了她的話:“我孫女,無論是櫻兒還是蘿兒,我都不求他們嫁什么大富大貴之家,只盼她們找個可心的人,一世日子過得舒心。星垂這個孩子,固然是個極好的,我也喜歡他,可…他如今走了這條路,戰場上掙出了聲名來,今后少不了要再涉險境。若天下太平,那還罷了,可若戰事再起…我不想我的小孫女,一輩子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