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溶一怔,隨即便明白了,臉上露出個苦笑來。
他閨女就坐在書案對面,一雙臉半明半暗地浸在光影里,明處的那只眼中星星點點光彩燦然,另一只眼睛藏在暗影里,卻是半點情緒也瞧不出。
上來的頭一個問題,儼然是給今夜這場談話定了調。昨兒他那些個醉話一概不算,眼下,她就是要從他口中明明白白地弄清楚每一件事。他若承認了已十來年未見,那必然就得將前因后果說個分明,若他反口不認,她也自然有無數的后招在等著他。
想隨便胡謅個兩句糊弄過去?不存在的。這個丫頭,果真不容小覷。
季溶暗地里覺得頭疼,與此同時,心中卻又莫名升起一股自豪來,耷拉著腦袋琢磨了半晌,忽地輕笑一聲,仿佛帶了點自嘲,將那盞桂花茶端起來一飲而盡。
“你我心中都有數,這還有啥好說的?”
他搖搖頭,很是無奈:“昨兒在馬車里,我不是已然認了嗎?你五歲那年,我便領著你出了門,想辦法輾轉送到了蔡家,那之后,我便再沒見過你,直至兩年前。”
季櫻輕輕地松了口氣。
雖說這答案她早就猜到,但那終究只是猜測而已,現下,它終于由季溶進口說了出來。
不過…
“兩年前?”
她很快地丟掉心中那點子輕松,重新集中精神:“兩年前,在家中代替我的那個女孩子,因犯了錯被祖母罰去蔡家。爹那會子已然在京城張羅買賣了,其間,您曾回來看過她?”
“我只是去瞧了瞧,并未露面,捎帶著,也瞧見了與她在一處的你。”
季溶緩緩地道:“蔡廣全跟前我未曾多言,只讓他將兩個丫頭帶去村里轉轉,我借機瞧了瞧你們的情形,如此而已,你沒有印象,也很正常。”
“哦。”
季櫻點點頭:“這倒是,那個被您帶去家中充作女兒養的季三小姐,想必將您當成保護傘一般的存在,雖是早適應了做季家小姐的生活,真遇上了事兒,自然依然頭一個想向您求助。您若露了面,只怕她便立時拽住不肯撒手了,倘使一個不小心說出什么來,反而會壞事。”
頓了頓,她又問:“昨兒聽爹爹那一番‘醉話’,這個女孩子,原先是個小乞兒?”
“是。”
這一點上,季溶倒是答得很痛快:“也是因為遇上了她,才讓我下定決心行此險招,把你帶出季家,再將她換進去——你與她也是見過的,長大之后的樣貌便相似得驚人,幼時更是如同一個餅印出來的,想來,這恐怕也是老天給我的機會。”
什么機會,他未明說,季櫻也并沒急著問,只輕輕抿了一下唇角。
說來,也真是挺可笑的。這個小乞兒陰差陽錯被領到了季家,從此飛上枝頭成了富家小姐,日子與從前相較,真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然而在季家的十年間,也不知怎的,她卻養成了個驕縱刁蠻的性子,闖的禍、得罪的人不計其數,只怕在她內心深處,早將自己當成真正的季三小姐了吧?
“有件事我不明白。”
季櫻晃了晃腦袋,將跑遠了的思緒抓回來:“那小乞兒被您帶去家里的時候,已經五歲了,是個懂事、記事的年紀了,如何能瞞得過祖母他們?”
季溶聞言,輕輕笑了一聲:“不過是…編了個謊,只說她與我在外頭遇上了匪徒洗劫客棧,親眼瞧見有人被殺死,給嚇得失了魂魄。事實上,她到了季家之后,的確曾有那么一段時間,因為害怕不安而夜夜啼哭。那時候,你大伯娘…”
他說到這里稍停了停,方才繼續下去:“那時候,全賴著大房的那個將她抱去精心呵護養著,才漸漸好了起來。”
可是這個曾經一片真心待人的女人,最后,卻想要置他的親女兒于死地。
如此說來,便跟季櫻從蔡廣全那兒聽來的對上了。她略略頷首:“實則爹也算是歪打正著,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被送去蔡廣全家之后,整日郁結,像是真的失了魂魄一般,許多事,真個想不起來了。”
季溶霍然睜大了眼:“當真?你…”
季櫻擺了擺手,不打算在這上頭說得太多,只一句話帶過:這個遲些再說,大伯娘的事,爹若想知道,我也過后與您細講吧。眼下,爹可否詳細同我講講,這一切,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雖心下有猜測,卻到底從您這兒才能得到一句準話。”
“這個…”
季溶臉上又浮出那種苦笑來。
這丫頭既然已問到了他跟前,以她的腦瓜子,必是已然猜了個大概,又有什么好說?想當初,為了這事,他當真絞盡了腦汁,現下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難的,是之后的那個問題。
“我便簡短地說罷。”
閨女就在跟前坐著,一本正經地瞧著他,一副今日不講清楚便不罷休的模樣,他縱是想要敷衍,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法子來,索性坦然了:“適才已然說過了,我是遇上那個小乞兒之后,心中方才生出了這個法子。起初,我琢磨的是找一戶殷實人家將你送去,你模樣生得那般好,人也伶俐,不怕別人不疼愛你,但…若果然這樣行止,必然得讓你離了榕州,往后能不能再見面都不好說,我實在是、實在是舍不下…”
歇了口氣,他又道:“我始終拿不定主意,便對你祖母謊稱要帶你出去走走,領著你一起出了門。在離榕州不遠的那個小縣城,正正碰上蔡廣全的遠房兄弟遇害,我這才將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只說你是那遠房兄弟的閨女,請人將你送去了蔡家,再去了一趟那遠房兄弟的家,與他們通了口氣。如此一來,你被養在了蔡家,我也能時不時地瞧見了。”
果然與季櫻猜測得絲毫不差,聽到這里,她終于輕輕舒了口氣。
過程,她已然明白了,現在,該追究原因了。
“不瞞爹爹說,我對這事產生了疑慮,曾想方設法地去查過,您現下所說,與我查到的大致相同。只是,我實在不明白。”
她抬眸看向坐在對面的季溶:“爹爹昨日那一番醉話,說我因為命硬克全家,這才將我送走,我曉得這是您編出來的。那么,您究竟為何要送我走?我是您的女兒,會有什么危險嗎?哥哥也是您親生的,為何他卻能安然住在家中,絲毫不受影響?”
季溶眉心倏然擰得死緊,半晌沒作聲。
良久,他終是抬起頭來,目光微冷:“櫻兒,這一層,我沒打算說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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