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件傷感的事,被季二爺大大咧咧用調笑似的語氣說了出來,仿佛混沒在意似的。
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若說他真不在意吧,偏又將早逝妻子的物件珍而重之地收在枕邊,況且,從他與旁人的言談之中可知,這么多年,他一直孤家寡人一個,足見心下掛念;但若說他在意…這等話題,難道不該諱莫如深輕易不愿提起?
季櫻同季溶并肩而行,不由得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
她這老爹,是個挺有意思的人。
“看我干啥?”
季溶故作兇巴巴,鼓起眼睛來瞪她:“是不是覺著你老爹都這歲數了照樣玉樹臨風,特給你長臉?”
也不等季櫻回答,大手將她一扯,拐進旁側的小胡同里:“你老爹長得好看,且有日子讓你慢慢兒看呢,喏,咱們到家了。”
說著下巴便往右前方一個小院落點了點:“瞧瞧,是不是挺近?走兩步就到了!”
是個只一進的四合小院,雖說是一進,地方倒挺寬敞,歸整得也利落,前院墻上爬滿紫藤,向陽的角落還有兩三個葡萄架,又栽種了不少樹木,眼下這時節,地上愣是一片落葉都沒有,顯見得是日日清掃。
桑玉和阿妙一直不言不語地跟在季溶和季櫻父女倆身后,這會子沖著那不大的院門犯了難。季溶先將季櫻領進去,一回頭見那二人還趕著馬車傻乎乎在外頭戳著呢,登時扯著他那大嗓門笑開了:“腦子轉不過彎怎的?你倆盯著這門看一宿,那馬車就能進來了?前院兒攏共就這么大點地方,真停駕馬車在這里,路都沒法兒走!喏,你得從那邊繞,把車停后院去呀。”
桑玉這才悟了,忙跳下來把車上的東西一樣樣往下搬。
也因著季溶的這一通嚷,灶下和倒座房里呼啦啦出來一對兒中年夫婦并著幾個后生,都支著身子往這邊瞧。
“看啥看,干瞧不動手怎么的?”
季溶便出聲催:“趕緊搭把手去!不是天天問我三小姐幾時來嗎?今兒人到了,一個個兒的竟成了縮頭鵪鶉了?”
中年夫妻之中的婦人率先反應過來,一拍手,轟那幾個后生去幫桑玉的忙,自個兒便笑著往季櫻跟前來:“哎呀,我就說今天一大早喜鵲叫,指定是有好事兒,真被我給說著了!早一個月前,二爺便天天念叨您,今日可算是等來了!真是女大十八變…”
話沒說完,便被季溶揮揮斷了:“行了行了,先別忙著念叨家常,她得在這住上一個來月呢,有的是時間讓你念個夠本。也不看看都什么時辰了,孩子一路奔波,一大早地就進了城,只怕飯都沒顧得上好好吃。這丫頭是個貪吃的,快張羅幾個京味小菜來,讓她好生吃上一頓趕緊歇歇去!”
“哎!”
婦人連忙答應了,過去將她男人一拉,轉頭就往灶房里去。
“先嘗嘗這京城的口味你喜不喜歡,若吃不慣,咱們晚飯再換個口味。你別看他夫妻倆其貌不揚,也是走南闖北過的,只要是去過的地界兒,當地菜色,都能做得有模有樣哩!”
季溶說著便把季櫻往東廂房帶:“你陸家伯母回榕州之前,我就估摸她多半能把你帶來,房間一早就給你預備好了,你看可喜歡。”
季櫻點點頭,跟在他身后踏上臺階,行至房門口,倏然回了回頭,看向灶房的方向。
初來乍到,她對于一切都還鬧不明白,但方才那個婦人言語間,卻仿佛是見過她一般。
她暫時沒有多言,抬腳進了屋,腳下頓時一滯。
這四合小院只一進,可以想見廂房也必定大不到哪兒去,攏共三間房,其中兩間打通做了個小套間,正是她眼下所在的地方。
看起來,里里外外的家具都換了新,各色器皿也都是新置辦回來的,猜度著女孩子的喜好布置了妝臺,臺面上各色胭脂水粉齊備,首飾匣子也填了個滿滿當當。
這還不算什么,這整個小套間由內到外,凡是能用到布料的地方,全都用的是粉紫裝飾點綴。莫說是床上的鋪蓋,就連帳子都是淡淡的霧紫色,桌上花樽中插的也是粉紫的小花,也不知這大冷天的,是從哪兒踅摸回來的。
“您這是…”
季櫻有些意外,轉頭看了看站在一邊雙手叉腰等夸的季溶。
“怎么,不喜歡吶?”
季溶沒從她臉上瞧出太多高興的神色,人便是一怔:“我專門寫信問過季老四你的喜好,他分明告訴我你喜歡這顏色呀…還說你別的都猶可,最愛的便是吃…他不敢騙我吧?”
“沒有,我很喜歡。”
季櫻忙搖頭:“就是有點想不到,您是大男人,還會在這上頭花心思。”
“嗐,這算什么?”
季溶滿不在乎地挑眉:“我就一個閨女,已經甚少見面了,難得來一趟,再不寵著點,回頭該不認我這個爹了!這些個玩意我也就是自己想想轍,實則全是那岳嫂子——就是方才你見的那位,全是她動手布置的,也累不著我不是?”
說著他便又笑了起來:“別說是收拾這么個廂房出來了,你若是嫌這地方小,我把正房讓給你住又如何?”
“誰說我不認爹了?”
季櫻翹起唇角來:“再說了,您都在這院子里住了十來年了,從未嫌棄地方逼仄,我這才剛來呢,若嫌東嫌西的,豈非太不像樣?”
“這有什么?”
季溶樂呵呵的:“跟咱們在榕州城的家相比,此處的確太小啊!我一個大男人,又沒打算再成家,生意都在外邊談,回來至多也就是吃個飯、睡個覺,要那么大地方做什么?可自家的閨女嘛,那是不能讓她受委屈的,必定得伺候好了不是?”
季櫻微笑了一下,沒接話。
今日初初與季溶相見,她能瞧出,她這親爹是真的非常高興,也足可見之他對自個兒的閨女十分心疼,可真要是如此,為何又忍心將她送去外頭,一呆就是十年?
這話她想問已經很久,但此刻,瞧著季溶興興頭頭的模樣,一時卻有些不忍心開口。
她不開口,那廂季溶卻有話說,沒個正經地嘿嘿一笑:“怎的不說話了?喙,該不會你還真想讓我再成家,給你找個后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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