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荊州之后,南魏小朝廷徹底覆滅,其余江南幾州,傳檄可定。
誰都知道,大勢已定,這天下主人,已經無可更改。
秦襄沒有一絲一毫想要停歇的意思,在短暫的休整之后,兵鋒直指最后的西北三州。
相對應的,無道宗也在有條不紊地退出西北三州之地,不似是沙場爭鋒,倒像是一場無聲且各有默契的交接。
維持將近十年的“大周”,走向了自己的終點。
其實“大周”在澹臺云與徐無鬼決裂之后就已經死了,只是到了現在才埋。
絕大部分人都同意跟隨澹臺云前往西域,開創新的基業。不過也有例外,當初他們加入“大周”,也是懷著平定天下的壯志胸懷,“天下”是什么?就是這兩京一十九州,所以他們不愿跟隨澹臺云離開中原。
位居五王的宋輔臣便是如此,他深知此去西域,只怕是再沒有返回中原故土的那一天,所以他哪里都沒有去,而是留在了西京城中。
澹臺云并沒有勉強他。
今天的西京城中,無道宗眾人格外齊整,宮官、左尊者、貪狼王、七殺王都聚集此地,他們是奉了澹臺云的命令來帶走“無墟宮”的,此時已經收拾完畢,只剩下一座空空蕩蕩的太極宮。
宋輔臣坐在太極宮門前的臺階上。
宮官帶著一眾人站在另一邊。
宋輔臣抬頭望向宮官,輕聲道:“能否耽誤右尊者一炷香的時間?”
宮官走向宋輔臣,說道:“好。”
宋輔臣站起身來,往已經空無一人的太極宮中走去。
宮官跟在宋輔臣的身后,望向宋輔臣背影的目光有些復雜。
當初她與李玄都、秦素、顏飛卿、蘇云媗、寧憶、宋輔臣等人人前往白帝城,還仿如昨日一般,如今卻是天各一方。
來到空無一人的大殿之中,宋輔臣停下腳步,轉身望向宮官:“宮姑娘,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是共事一場,今天我向你辭個行。”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去秦清的大玄朝廷?”宮官也望著他的眼。
宋輔臣笑了笑:“事到如今,去哪里都已經不重要了。”
宮官皺了下眉頭:“這都不重要,還有什么重要?”
宋輔臣有些釋懷,又有些喟然:“宋先生死了,徐先生離世,澹臺宗主也要走了,對于我來說,已經沒有什么重要,就想問你幾句話,這里也沒有第三個人,你愿意就告訴我,不愿意,我也不會強求。”
宮官點了點頭:“請問吧。”
宋輔臣道:“我們第一次共事,是奉澹臺宗主的命令,前往白帝城拉攏天公將軍唐周,后來我們又一起整理西北各地的賦稅,有過沖突,如今算是蓋棺定論,你對我這個人…怎么看?”
宮官反問道:“我的看法重要嗎?”
宋輔臣沉默了片刻:“重要。”
宮官道:“如果你生在遼東,一定能得到秦清的重用。可惜,生不逢時,所托非人。”
宋輔臣對于宮官的評價沒有做出評價,只是神色黯然。
宮官沉默少頃,接著問道:“我也向你問一個問題。”
宋輔臣點了點頭。
宮官問道:“對于澹臺宗主,你怎么看?”
宋輔臣輕聲道:“她只是個長生之人。”
他的言下之意是拋開長生境修為,澹臺云遠不如秦清、李玄都、徐無鬼等人。
宮官沒有反駁。
宋輔臣的目光透過大殿的門戶,望向外面的高曠天空。
片刻后,宋輔臣收回了目光:“最后一個問題,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宮官點頭道:“可以回答。”
宋輔臣道:“如果有重新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會選擇澹臺宗主嗎?”
宮官笑了一下:“不選澹臺宗主,我還能選誰?”
宋輔臣輕聲道:“比如說…李玄都?”
宮官搖頭道:“沒有如果。”
若是問人問題,對方答非所問,那便是不答而答,不必再問。
于是宋輔臣笑了。
宮官也笑了。
兩人的笑聲引來了門外眾人的目光。
出于禮貌,外面的人都刻意封閉了六識的范圍,所以不知道兩人因何而笑。
宋輔臣收了笑聲,嘴角還留著笑容:“如果我重來一次,你猜我會如何選擇?”
宮官仍是搖頭道:“我猜不到。”
“一炷香的時間到了,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宋輔臣拱手行禮。
宮官也還了一禮:“后會有期。”
宮官離開后,宋輔臣唯一的弟子來到他的身邊,輕聲道:“師父。”
宋輔臣望向弟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原來是農家子弟?”
弟子點了點頭:“我家祖祖輩輩都以務農為生。”
宋輔臣長嘆一聲:“出來這么多年,是該回去看看老父老母了,盡一盡孝道。”
說著,宋輔臣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你跟了我這么多年,這個送你,不值幾個錢,權當是個念想。”
“師父…”弟子伸出了手,心中卻是一陣慌亂,“你要去哪里?”
宋輔臣將玉佩放在了弟子的掌心之中,說道:“我哪里都不去,你待會兒去把城中的存糧分給百姓,就當是我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弟子愈發慌亂,還是低聲應下。
便在這時,左尊者和貪狼王走進了大殿。宋輔臣又看了一眼弟子,見他還伸著手,掌心中托著那塊玉佩,伸手幫他合攏五指,握緊那塊玉佩,輕聲道:“去。”
弟子離開了。
大殿內只剩下宋輔臣和左尊者、貪狼王三人。
左尊者沉默了片刻,沉聲道:“輔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有事不能等到以后再說嗎?”
宋輔臣搖頭道:“不能,段老。”
左尊者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你想說什么?”
宋輔臣環顧四周,緩緩說道:“段老,我們的大周朝廷很快就會成為史書中的一筆,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之中,區區十年,實在不算什么,可畢竟是傾注了我們無數心血的基業,我想,總要有人送它最后一程。”
“宋輔臣!”左尊者的聲音變得冷峻起來,“你說這話為時過早,我們只是西進而已。”
宋輔臣沒有反駁,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塊令牌,遞給左尊者。
左尊者沒有去接,說道:“還是你親自去見圣君,再把這個交給她。”
宋輔臣的手仍舊停在了左尊者的面前,緩緩說道:“去了之后,便再也回不來了,所以還是不去了。這是當初圣君提拔我為破軍王時給我的令牌,現在有勞段老替我還給圣君。”
左尊者沉默地接過了這塊令牌。
宋輔臣抱拳道:“我就不送段老了。”
左尊者不發一言地轉身離開此地。
貪狼王望向宋輔臣。
宋輔臣笑道:“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句話想對你說。”
“什么話?”貪狼王一怔。
宋輔臣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羞澀,不過還是望著貪狼王的碧綠眼眸,輕聲說道:“以后的日子里,不妨多笑,你的眼睛里有珠寶,笑的時候很美。”
說罷,宋輔臣不管貪狼王如何反應,轉身向后殿走去。
貪狼王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向殿后飛掠過去。
就在這時,后殿傳來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回蕩不休,然后便是身軀重重倒地的聲音。
貪狼王猛地停下了腳步。
她臉色蒼白,眼神中滿是不敢置信,嘴唇微微顫動,緩緩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片刻之后又慢慢地將手收了回來。
貪狼王猛地回頭望去,門外的左尊者和宮官都沒有離去,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他們的表情有些沉重,卻沒有驚訝,似乎早就知道了結局。
貪狼王的身子僵住了,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耳畔似乎響起了一個少年的聲音:“春游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
恍惚之間,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時節,草長鶯飛,金發碧眼的少女,在異國他鄉,初見那個農家出身的少年郎。
春風浩蕩。
太極宮外。
宮官背對著太極宮的大門負手而行,手中抓著那把小巧折扇。
秋風中,她低低吟誦著一首大晉大詞人所作的“蝶戀花”。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聲音漸去漸遠。
最終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已是不可聽聞。
太平元年,八月二十九,秦襄率領十五萬大軍一路長驅直入秦州,兵臨西京城下。
這是秦襄第二次來到西京,距離上次的武德十一年,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
十年之間,滄桑變換,西京城幾度易主,從大魏朝廷到金帳,再回到大魏朝廷手中,又被大周朝廷搶走,如今終于是來到了大玄朝廷的手中。
秦襄自是感慨萬千,可惜當初跟隨他一起收復西京的胡良不在身邊。
西京城沒有任何反抗,開城投降。
大軍開入西京城中,意味著維持了將近十年的西北大周朝廷也徹底覆亡。
自此,天下初步一統,史書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