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一殺人之后,將“叩天門”重新歸入鞘中,然后退至一旁。
李玄都重新按住了劍首,沉重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掃射一遭,開口道:“此番兩家沖突,非今日始。當年師父和師母還在的時候,圣人府邸的姜夫人就曾與師母有過沖突,那位姜夫人請了好些人來找師父的麻煩,到底誰對誰錯,至今也沒個說法。”
“此事之后,我們清微宗主動退讓,除了保留這處北海府的祖宅,其余勢力都退往東海,把陸地讓給了他們,終于是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
“可圣人府邸還要得寸進尺,覺得我們李家祖宅也是在他們的地界上,只要我們離海登岸,就要看他們的臉色行事,所以一個小小的圣人府邸奴仆,就敢如此囂張,就敢如此目中無人。因為在他們看來,我們是外來客,過江龍不能壓地頭蛇,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圣人府邸已經不是打臉了,而是蹬鼻子上臉,要騎在我們的頭上,甚至要讓我們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說,今日我們遇到的挑釁,不是一條人命那么簡單,而是幾十年的新仇舊恨。既然他們逼到這里了,我們不妨把新仇舊恨一并了結。”
滿堂皆靜,只有李玄都的聲音響徹在北海堂中,配著地上的鮮血和無頭的尸體,有一種別樣的肅穆。
李玄都頓了一下,稍稍加重了語氣:“方才有人說了,我們沒有十足把握,畢竟圣人府邸背后還有儒門。且不說我們背后也有道門,就說這‘骨氣’二字,難道打不過就不還手了嗎?難道打不過就可以任人欺凌了嗎?難道我們求饒儒門就會放過我們了嗎?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站著死總要好過跪著死,至少死得光彩。而且我們并非沒有勝算,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搏,也許打贏了呢?死的就是他們了。”
秦素也得以列席北海堂中,一直不曾開口,此時輕聲附和道:“聞鼙鼓而不思奮擊者,非丈夫漢也!”
人人肅然。
許多年輕人已經是熱血上涌,只覺得這兩句話聽來令人熱血沸騰,特別是一句“至少死得光彩!”和秦素的“非丈夫漢也”,大有重義輕生、一往無前的慷慨悲壯、豪邁灑脫。
李玄都扶著“叩天門”從紫檀木椅子上站起身來,分波破浪,所過之處,所有人自行后退,讓開道路。其余坐著之人也起身恭立。
李玄都來到北海堂的門口,背對著眾人,緩緩說道:“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今日之事,諸位均聞之矣。與其茍且圖存,貽羞萬古;何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我身為李家第三十六代族長、清微宗宗主,做此決定。然顧事未可知,有如戰之后,大敗而歸,諸位今日皆在此,可歸咎予我一人,我一力承擔。”
東平府位于齊州西南位置,地處齊州、楚州、中州、蘆州四州交接之地。
此地乃是儒門圣地,儒門至圣、亞圣、復圣皆是出生于此,大運河也經過此地,故而東平府頗為繁華。
圣人府邸自然也坐落于此。
千百年來,不知多少世家泯滅于戰火之中,縱然鼎盛一時,也難逃覆亡下場,不知多少姓氏來了又去,可謂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兩家傳承不斷,一南一北,號稱唯二的千年世家,分別是吳州上清府上清縣的大真人府和齊州東平府東魯縣的圣人府邸。
巧合的是,這兩家剛好是一道一儒,府邸規格也相差不多。
至于本朝的天家皇室,興起不過兩百余年,尚且不到三百年,的確算不得千年傳承,也難怪被圣人府邸視作是“暴發人家,小家氣”。
在吳州大真人府的正門上懸掛了一副對聯:“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南國無雙地,吳州第一家。”
故而大真人府也被譽為江南第一家,可與圣人府邸,還是差了幾分,因為圣人府邸素來就有“天下第一人家”的說法。
圣人府邸位于東魯縣城正中微張,坐北朝南,迎面是一個粉白的大照壁,門前左右兩側,有一對丈余高的圓雕雌雄石獅。紅邊黑漆的大門上鑲嵌著狻猊鋪首,大門正中上方的高懸著藍底金字的“圣府”匾額。
大門兩旁明柱上,懸掛著一副對聯:“與國咸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這副對聯口氣之大自不待言,更為巧妙的是,上聯“安富尊榮”的“富”字少了一點,下聯“文章道德”的“章”字多了一筆,意思是說圣人府邸富貴沒了頂,圣人及其學說“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圣人之家的“禮樂法度”,也就能天地并存,日月同光。
與之相較,圣人府邸的“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便算不得什么了。龍虎鬼神豈能與天地日月相較?
穿過第一進狹長的庭院,便是圣人府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門,俗稱二門。門楣高懸“圣人之門”豎匾,下有閥閱承托,門柱有石鼓夾抱。正門左右各有腋門一座,耳房一間。平時只走腋門,正門不開,以示莊嚴。
入圣人之門,迎面是一座小巧玲瓏、別具一格的屏門,四周不與垣墻連屬,獨立院中,類似遮堂門。屏門頂覆灰瓦。門楣因懸世宗皇帝親頒“恩賜重光”匾額,故稱“重光門”。門的四根圓柱下有石鼓夾抱,上面承托著彩繪的屋頂,前后各綴有四個倒垂的木雕貼金花蕾,故又稱“垂花門”。重光門平時是不開的,每逢大典、皇帝臨幸、宣讀詔旨和舉行重大禮儀時,才鳴禮炮開啟。
重光門因獨立院中,把前院和后院隔絕開來,所以又叫“塞門”。這樣的塞門一般權貴人家是無資格建立的,只有封爵的“邦君”才能享受此榮,也就是國主君王,寓意了圣人的“素王”之稱。
重光門兩面三刀側的東西廳房,是圣人府邸仿照朝廷的“六部”而設立的六廳,儼然是個小小的朝廷。
過重光門,院中有一片臺基,臺上有日晷等物,其后便是寬敞的正廳,即大堂。布局與衙門十分相似,大堂正中懸掛著“統攝宗姓”大匾,同時朝廷也規定東魯縣的縣令由衍圣公保舉族人兼任,故而李玄都才向秦道方提出了那個先去圣人府邸所在縣城縣衙的說法,世人皆知縣令與圣人府邸是一家人,你判自家人勝,無私也有私。
大堂之后還有二堂、三堂,然后便是內宅。
進了內宅,穿過前上房,過一道低矮的小門,便進入了前堂樓院。院內蒼松挺拔,魚池東西對列,恬靜雅致,大有步移景遷之感。
前堂樓是七間二層樓閣,室內陳設布置極為講究。中間設一銅制暖爐,東間的多寶閣內,擺設著鳳冠、人參、珊瑚、靈芝、玉雕、牙雕等,里套間便是姜夫人的居處。
此時堂樓之中有兩人,一坐一站。
坐著之人是位老婦人,她身后墻壁上掛著一道條幅,是衍圣公十四歲時的手書:“圣人之心如珠在淵,常人之心如瓢在水”。
而站著之人是個中年男子,正是本代衍圣公。就算面對當今皇帝或是學宮的大祭酒,亞生工也沒必要如此拘謹,但這個老婦人卻是例外,因為老婦人正是他的生母,姜夫人,也是圣人府邸的真正主事人。
這種事情并不奇怪,太后臨朝,比比皆是,老太君當家也算不得什么。
這位姜夫人的娘家并不算顯赫,可她的師承卻十分顯赫,她的兩位師兄都是儒門中的大人物,一位做了天心學宮的大祭酒,一位成了隱士。正是因為這份關系,她才能不斷拓展自己的人脈關系,嫁入圣人府邸后,成為儒門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之一。
當年老衍圣公身故,新衍圣公還是個年輕人,無法擔當大任,面對來勢洶洶的清微宗和野心勃勃的李道虛,無力抵擋,若不是她站出來穩住陣腳,并憑借多年的人脈遍邀儒門之人前來助陣,如今齊州還不定是怎樣的光景,圣人府邸也要仰人鼻息。
正因如此,姜夫人奠定了自己的絕對地位,在圣人府邸之中說一不二。
姜夫人望著那道條幅良久,半是感嘆半是譏諷地說道:“家中諍子,不敗其家。我倒是小覷了李道虛,本以為他臨老會任性一回,沒想到他最后還是強忍下了這口氣,選擇以大局為重,將李家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衍圣公沒有多言,明白母親說的是什么。
李玄都和李道虛有分歧之事,并非是做樣子給世人看的,而是確有其事,只是李道虛老了,沒有心思再去爭執什么,最后選擇退讓一步,成全了李玄都,這也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雖然李玄都與李道虛理念不合,但在心氣上面,如今的李玄都卻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李道虛,野心勃勃,算是志大才高,所以這次才要先發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