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陸雁冰都沒問這個年輕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殺人之后,轉頭望向方才出聲之人:“是你?改換門庭,識時務者為俊杰。”
來人身著刑部的服飾,卻是陸雁冰的舊相識,聽陸雁冰如此說,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恭敬行禮道:“見過陸大人。”
陸雁冰卻不領情:“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不是我的下屬。按照你們刑部的話來說,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江湖人,想打就打,想殺就殺。”
來人正是陸雁冰的舊部趙五奇,只是如今已經改投刑部,聽得陸雁冰如此說,趕忙說道:“五先生言重了。”
陸雁冰冷哼一聲:“到底是誰言重了?你們這位不知道姓什么的五品‘大員’,可是口口聲聲要家師和家兄滾出帝京城的。”
趙五奇額頭上滲出冷汗,不知該如何回答。同時也在心中暗罵,有些話不上稱沒有四兩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自己私底下喝多了,清平先生也好,大劍仙也罷,說了也就說了,便是呵佛罵祖也不算什么,可你當著人家的面說這些,那就是挑釁了,要找死,也不是這個找法。
陸雁冰來到那名女子和那對兄妹身旁,從女子手中取回折扇,重新戴好墨鏡,說道:“人,我帶走了,你們想要人,就讓你們的那個什么尚書大人親自上門賠罪,否則…”
陸雁冰沒有把話說完,只是輕哼了一聲,余下的讓趙五奇自己慢慢回味。
趙五奇作為陸雁冰曾經的屬下,對這個老上司十分了解,不敢正面硬頂,只能唯唯諾諾應下。
此時陸雁冰也萌生出一個想法,眼下倒是個絕佳的機會,用這個魚餌釣起柳鳳磐這條大魚。
陸雁冰堂而皇之地帶著三人走出行院,以趙五奇為首的刑部之人卻是不敢阻攔,誰讓人家背后有靠山呢?尋常江湖散人敢如此囂張,早就請督捕司的高人出手了。
行院外面,好些刑部差役已經將行院團團圍住,手持鐵尺、鐵鏈等物,見陸雁冰出來,紛紛上前,然后就聽趙五奇沉聲道:“讓路。”
眾多差役紛紛散開,讓開一條道路。
走遠之后,陸雁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趕忙抱拳行禮道:“小女子宋竹,多謝姑…公子相救。”
陸雁冰又望向跟在宋竹身后的兄妹,問道:“這兩位呢?”
宋竹嘆息道:“哥哥叫胡方,妹妹叫胡圓,天圓地方,人生一世,頂天立地,‘方’乃立身為人之本,‘圓’乃處世變通之道。正如那些刑部中人所言,他們算是犯官子女,我也是受人所托護住他們周全。我本覺得行院魚龍混雜,于是便把他們藏在行院之中,沒想到還是露出了蹤跡,被刑部中人堵了個正著,若非公子仗義出手,已經是萬劫不復。”
陸雁冰來了興趣,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竹將便將其中原委細細道來。
還是與帝黨與后黨相爭有關,所謂后黨中人,也未必完全是真心 依附后黨,許多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當時謝雉掌權,官員升遷多半不能繞過謝雉,而且她也的確啟用了一些能臣,這些人不管心中如何想,在帝黨中人看來,就是后黨中人無疑了。
如今后黨一朝傾覆,帝黨得勢,自然要進行“除草”之舉,哪管你是自愿依附后黨,還是不得不依附后黨,都是被“除草”的目標,既是為帝黨中人騰出位置,也是斬草除根。
再有就是,這些年來后黨對于帝黨多有壓制之舉,慘死的帝黨之人不在少數,比如周淑寧的父親周聽潮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帝黨中人此舉還帶著復仇的意味。
最后一點,許多人挾私報復,翻舊賬,找證據,千方百計誣陷對手是后黨之人,然后便可以借著黨爭將其置于萬劫不復的境地之中。
如此一來,便有了冤案。后黨之中不乏立有功勛之人,可如秦襄一般因為黨爭被罷官下獄。
胡氏兄妹的父親便是一個后黨官員,早年時也是滿腔書生意氣,只是蹉跎多年,不得不走了一位后黨重臣的門路,這才青云直上。這個過程中,他的確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不過在其位謀其政,為官可以稱得上政績斐然,算是能臣干吏。
前不久,他們的父親不出意料地被牽扯進去,問罪下獄,因為家中無錢疏通,在獄中被拷打致殘。不過他們的母親是個剛烈女子,將兄妹二人托付給宋竹之后,孤身一人去都察院叩閽,都察院推脫此案是刑部審理,她又去刑部,不知刑部中人是如何說的,這位胡夫人最后一頭撞死在了刑部的大門前。
想來也是這位胡夫人的無奈之舉,擔心官官相護,將案子壓下去,于是破釜沉舟,舍了性命將此事宣揚開來。
果不其然,此事很快便傳遍了帝京城,不管是普通百姓,還是朝廷官員,都議論紛紛。
若是其他部衙也就算了,關鍵刑部尚書剛剛入閣,正是得意的時候,哪肯服軟退縮,又正值掀起大案大獄的時候,有眾多帝黨中人的支持,不肯開此等先例,決定硬要強壓下此事,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刑部拿人。
陸雁冰帶著三人過了兩條街,來到一處僻靜小巷,就見其中停著一輛馬車,車門敞開著,其中獨坐一名黑衣女子,正在閉目養神,正是上官莞。
上官莞睜開雙眼,望向陸雁冰,看到她身后三人,露出詢問之意。
陸雁冰招呼三人上車,將行院中的經過和兄妹二人的事情對上官莞一一講了。
不必陸雁冰把話挑明,上官莞已經明白了她的用意,微微點頭道:“雙管齊下,的確是個好機會。”
陸雁冰感慨道:“話說回來,這位胡夫人倒是個剛烈女子,雖然未曾謀面,但也讓人生出幾分敬重之心。”
上官莞不甚贊同道:“以死相博,固然壯烈可敬,可如果不是遇到了你,她的一雙兒女豈不是遭了毒手?還要連累這位宋姑娘。”
陸雁冰嘆息道:“世上事,誰又能完全看得清呢?螻蟻尚且貪生,胡夫人走了這一步,也許是在她看來 ,已經無路可走,只能以死相博。當年師兄也做過類似之事,若不是二師兄及時趕到,也沒有今日的師兄了。”
上官莞不再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轉而說道:“暫且把他們安置在玉盈觀吧,我們正好去拜訪下大巫師。”
陸雁冰望向宋竹和胡氏兄妹,問道:“你們的意思呢?”
宋寧猶豫道:“玉盈觀似乎是皇家道觀?”
陸雁冰淡笑道:“這是玄真大長公主的道觀,一個刑部,還不能只手遮天,你們且放心就是。”
宋寧知道輕重,沒有拒絕,鄭重抱拳道:“多謝兩位高義。”
胡氏兄妹也隨著宋寧一起拜謝兩人。
陸雁冰伸手扶起胡氏兄妹,說道:“不必多禮,雖然我沒見過你們的父親,但你們母親如此剛烈,想來你們父親也不會是什么奸佞小人,幫你們一把也是應有之義。”
上官莞安坐不動,對外面的車夫吩咐道:“去玉盈觀。”
馬車緩緩駛動。
一位身穿大紅官袍的官員板著臉走進刑部衙門的大堂,正值壯年,在一眾尚書和內閣閣員中,甚至算得上“年輕”二字。如果七老八十才告老還鄉,那么他最少還有二十年的時間,大有可為。
上一個如此年紀就入閣之人,還是武德年間的張肅卿,雖然身死族滅,但也位極人臣,生前被封太師。所以朝野之上已經有些聲音,認為其能接替趙良庚的位置,成為第二個張肅卿。
此人正是帝黨重臣柳鳳磐,進士翰林出身,按照“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說法,入閣本就在情理之中。更何況如今的刑部今非昔比,頂替了過去了青鸞衛都督府,柳鳳磐實際上是頂替了柳逸的位置,同時手下也有大批高手,雖然那位督捕司郎中并不直接聽從他的號令,但也不會故意與他為難,督捕司的高手還是任憑他調用的。
隨同柳鳳磐一道而來的,還有十余名刑部高手,最弱的都是先天境的修為,其中幾人更是不遜于何三午。
此時刑部大堂中擺著好些尸體,大多都是死于劍傷之下,唯有一名年輕人不是死在劍傷之下,而是被劍氣貫穿了頭顱。
在尸體周圍還有好些擔架,一眾傷員都躺在擔架之上,哀叫之聲此起彼伏,其中傷得最重的正是何三午,奄奄一息,雖然陸雁冰沒有取他性命,但卻在他的體內留下了一道“三分絕劍”,一旦被劍氣入體,便如附骨之疽。劍氣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時都會發作,發作時痛入骨髓,且時日漸久之后,劍氣還會侵襲經脈、心臟、丹田氣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
這些聲音讓柳鳳磐有些心煩意亂,深吸了一口氣,問道:“確定是陸雁冰所為嗎?”
趙五奇苦笑一聲:“屬下親眼所見,千真萬確。只是此事按照江湖規矩來說,的確是我們不占道理,畢竟辱及師門,這是要不死不休的。”
柳鳳磐冷哼一聲:“江湖規矩?這里是帝京,不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