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幫之主馮元士,又被稱作“乞丐王”。
王非王,他并非真正的王,沒有國土臣民。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帝京城中所有見不得人、上不得臺面的區域,都屬于他的國土,那些乞丐都是他的臣民。所以很多人都稱他是地下的皇帝、晚上的皇帝。
不過對于馮元士來說,乞丐就是乞丐,乞丐皇帝還是乞丐,他一輩子都想擺脫這個乞丐的名號。他真正向往的身份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們,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道門分裂,百家衰亡,儒門一家獨大,是為真正的正統,便是帝王也要退讓三分。只可惜大儒們瞧不上他,很少與他打交道,就算有事用他,也很少親自出面,最多還是某位隱士出面。打個比方,在儒門看來,這位乞丐王就是一只夜壺,用的時候拿出來,不用的時候便塞回床底下。
到了暮年,馮元士逐漸看開了,乞丐就乞丐吧,不再去捧儒門的臭腳,開始專心經營丐幫,倒是讓丐幫在這些年有了長足的發展。
丐幫分支眾多,除了名號不同之外,各不統屬,就好似遠房親戚,除了還有個親戚名號,也沒多少血緣關系了,至多在互相幫忙的時候提一下“一脈所傳,同氣連枝”的話。
說來也是巧了,秦清大力整頓遼東,要將遼東變成上下一心的鐵板一塊,于是各州府的丐幫幾乎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如此大的動作不可能全無風聲傳出,有一部分遼東丐幫之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了出來,這些人來到關內,為謀求生路,便投入了帝京丐幫的門下,于是馮元士麾下丐幫的勢力再度壯大。只是如此一來,也難免良莠不齊,許多人初來帝京,不熟悉規矩,生出許多禍端。馮元士不得不再去料理收尾,好在他在帝京經營多年,樹大根深,還談不上為難。
待到李玄都入京的消息傳遍帝京城,這些遼東來的丐幫之人紛紛向馮元士進言,說李玄都是秦清的女婿,此來定是為了遼東之事,若是讓遼東入關,那么遼東丐幫的今天就是帝京丐幫的明天,前車之鑒不遠,不可不防。
馮元士也有此擔心,有心未雨綢繆,可清平先生的威名太盛,堂堂圣君澹臺云都敗了,他又能如何?更何況還牽扯到儒道之爭,他也不好貿然上前攀附,當真是進退不得,最后還是靜觀其變。這也是小勢力的悲哀之處,就連舍命一搏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隨波逐流,全看天意。
最終馮元士還決定兩不招惹,惹不起儒門,也惹不起道門,遼東入關那是以后的事情,招惹了這兩家,只怕大禍就在眼前。
當馮元士收到陸雁冰的名帖時,不由一怔。他是知道陸雁冰其人的,明面上的身份是太后娘娘的親信,做了青鸞衛的右都督。真正的身份是大劍仙李道虛的弟子,人稱五先生,如今是清微宗的天罡堂堂主。這也就罷了,她的師兄們可都不是等閑之輩,尤其是那位四師兄,便是讓偌大一個帝京城風聲鶴唳的清平先生李玄都。
過去陸雁冰在帝京的時候,雖然他沒親自與陸雁冰打過交道,但每年的節禮是半點不少,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是沒得罪過陸雁冰。只是雙方的交情也談不上多么深厚,否則也不會不曾見面。那么陸雁冰怎么會突然造訪?難道是給別人傳話?
馮元士懷著這樣的心思,在自己的一處私宅中見了陸雁冰。
馮元士的名下當然是宅邸無數,這處私宅頗為低調,也是他最常居住的地方,許多幫眾都是來這里向他匯報事務,算是馮元士在明面上的居處。
陸雁冰從未來過這里,想要找到這里卻是不難。管家恭恭敬敬地把陸雁冰和沈霜眉迎了進來,卻是曲徑通幽,七轉八繞來到正堂,便見一名白發老者迎了出來。
此人便是“乞丐王”馮元士了。
馮元士把陸雁冰讓進了正堂,從外面看不絕如何,里頭卻是另外一番光景,靠北墻擺放一張長條案,條案前是一張鑲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幾,左右各放置一把紫檀太師椅,也就是主座。條案上方墻壁正中掛有一副山水繪卷,氣勢磅礴,兩側左右的兩幅中堂,分別是:“鶴飛巖煙碧”和“鹿鳴澗草香”。兩側墻壁則分別配上條幅,多是儒門仁善和道門清靜的修身格言。兩旁各擺著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東西兩向卻一溜各擺著八把配著茶幾的紫檀木座椅。最難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塊上面還鑲著云石碎星。
這讓沈霜眉案子咋舌,許多三品大員的府中也沒有這般氣派。
馮元士身上看不出半點乞丐的樣子,倒像是位老牌士紳,微欠著身子,一伸手:“五先生請上座。”
陸雁冰倒也不推辭,在右邊的主座上坐了下來,沈霜眉坐在右邊上首的位置。
馮元士在正中左邊的椅子上一坐,拍了拍手。
立時有一名干練男仆端著熱茶走了進來,分別放到幾人旁邊的茶幾上。
陸雁冰端起蓋碗,掀開杯蓋,只見碧綠的芽尖慢慢浮上了蓋碗水面,都豎著浮在那里。
陸雁冰輕嗅一口茶香,贊道:“好茶。”
若論境界修為,陸雁冰遠不如李玄都,可要說到這些享受,李玄都就遠遠不如陸雁冰了。
馮元士笑了笑,“今年第一茬的獅峰新茶,都是趕在夜里露芽的時候采的。”
“好,好。”陸雁冰輕輕啜了一口,將茶杯放在旁邊。
馮元士察言觀色,卻沒能從陸雁冰的臉上看出什么端倪。
此時陸雁冰已經平復了心境,開始與馮元士客套寒暄,卻遲遲不進入正題,如此來回反復,最終還是馮元士按捺不住,忍不住問道:“五先生突然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陸雁冰故作驚訝道:“不是王主讓人向我問好嗎?我自然要登門回訪。”
馮元士心中一驚,不過多年的大風大浪,還是讓他不動聲色,道:“這里面也許有什么誤會。”
“是嗎?”陸雁冰挑了下眉頭。
馮元士心思急轉,已經有了思量,沉聲吩咐道:“把公子請來。”
侍候在旁邊的管家匆匆而去。
不多時后,一名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來到正堂,朝著馮元士恭敬行了一禮:“爹。”
因為馮元士早年苦求儒門而不得的緣故,治家最重禮數,拼命想證明自己也是知禮之人,洗脫那個不堪身份,所以晚輩們行禮都是一板一眼,讓人挑不出毛病。
馮元士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這年輕公子名叫馮凌垚,是馮元士的老來得子,難免驕縱。
從相貌來看,馮元士細眉長眼,蓄有長須,倒是有些儒門中人的氣派。這位馮公子的臉龐輪廓與父親極為相似,只是眼窩深陷,卻是隨他的母親了。他的母親是一個色目人舞姬,并非馮元士的妻妾,馮元士一次醉酒之后,這才有了馮凌垚,此后馮元士再無子嗣,馮元士因為子息艱難的緣故,雖然對這個兒子的湖人血統有些不滿,但也別無選擇。
隨著馮元士年紀漸大,馮元士逐漸將部分權力交給了這個獨子,讓他接手部分幫中事務,為以后接掌整個丐幫早做準備。所以當陸雁冰親自找上門來后,馮元士只是略微思量,便猜到了哪里出了紕漏。
馮凌垚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了堂上,兩名年輕女子,讓他好生驚艷。不過他雖然好色,但是不傻,知道什么樣的女人能碰,什么樣的女人不能碰,此時偷偷抬眼觀望,心中暗想這兩人什么來頭,竟然能讓父親親自接待。
然后就聽馮元士說道:“這位是五先生陸雁冰,你應該聽說過。”
馮凌垚一驚,他當然聽說過陸雁冰的大名,只是從未見過,沒想到竟然還是個美人。緊接著,他便想起了剛剛發生不久的一件事情。
馮元士重重冷哼一聲。
馮凌垚不由一個激靈。
馮元士望向陸雁冰,問道:“五先生,你方才說的‘問好’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陸雁冰道:“既然馮老如此問了,那我就直言了。我這位朋友最近要查一樁案子,與貴幫有些關系,我不好驚動馮老,便動用了青鸞衛那邊的關系,結果便是貴幫有人給我打招呼,說是王主向我問好,還勸我別蹚渾水。”
青鸞衛在丐幫埋有暗樁之事并非什么隱秘,雙方互相知情,甚至那名暗樁剛剛進入丐幫的時候,馮元士就知道那人的身份。這也是尋常的事情,朝廷要知道丐幫的動向,丐幫也沒有反抗朝廷的意思,于是互相配合,心照不宣。暗樁的責任,其實就是通報丐幫中的大體上消息,通報上去,上面放心,那下面也放心,真要什么也不知道,難免互相猜疑,反而上下都不好。
這樣的道理,馮元士明白,可尚還年輕的馮凌垚卻未必明白。
馮元士人老成精,立時想明白了前后經過,猛地抬手一拍茶幾,震得蓋碗隨之跳起,怒道:“逆子!”
馮凌垚本想要辯解,不過當他看到父親不似作偽的怒意之后,還是決定閉口不言,乖乖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