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白絹都是歸真境九重樓的高手,雖是出神,但也很快就發現了已經出門的秦道方,相繼回神之后,有些赧然。
好在秦道方沒有多說什么,也知道兩人既沒有去客店,也沒去找馬車,只能自己拄著雙拐往不遠處的客店走去。
李玄都和白絹老老實實地跟在秦道方的身后。
朱家莊的客店,自然比不得城鎮里的客棧,甚至就連山野間的太平客棧也多有不如,秦道方雖是總督,但卻不以為意,扭頭問道:“想吃些什么?”
白絹搖頭道:“我最近正在辟谷。”
李玄都疑惑道:“你受了傷勢,只靠餐風飲露可不成。”
白絹毫不客氣地懟道:“要你管?”
李玄都也不動怒,微笑道:“不吃就不吃,我替你吃掉你的那一份。”
道家經典有言:“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故而在先天境以前,武夫食肉,方士食谷,待到先天境之后,兩者都可以斷斷續續地進行辟谷,而到了歸真境之后,便可以十天半月地長時間辟谷。所謂辟谷,即是不食五谷雜糧,不食禽類家畜,餐風飲露,以天地元氣為食。這也是歸真境可以駐顏返老的根由所在。
有人說無論多美的仙子,也要行排泄之舉,可對于那些女子高手而言,這話不對,因為她們為了駐顏不老,早早便開始行辟谷之舉,不食自然不泄。
如今李玄都也可以辟谷,不過對于他來說,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是武夫,武夫注重血氣,尤其是受傷之后,必須要大量進食血肉,彌補虧損血氣,曾經有天人境武夫在一日之內吃掉九頭黃牛,而武夫的體魄則像是一只貔貅,只出不進,可以將所食血肉悉數煉化為自身血氣,彌補自身,壯大體魄,不過又極為講究煉化之道,若是煉化手段不精卻一味進補血肉,極有可能會使自身身軀變得龐大無比,行動不便,這就落入了下乘。
若是不能踏足長生境界,算上各種延壽功法和秘藥,壽元最多只有三個甲子,若是沒有其他手段,正常來說,兩個甲子便是極限。在身死之后,因為其體魄周身無漏,隔絕外邪,自身常凈,故而可以保持肉身數百年不朽,這也是許多佛門高僧圓寂之后,仍是保留了肉身的緣故。
李玄都曾經記得師父曾經對他說過,在三百年之前,金剛宗的宗主便是一位抵達長生境的武夫,當時他身兼金剛宗和真言宗兩宗的宗主之位,所以除了修煉金剛宗的功法之外,同時還修煉了真言宗的“大歡喜禪”,即使是不食血肉,但憑借著吸納龐大數量的女子元陰,仍是將自身氣血壯大到極為駭人的程度。已經到了若是這位僧人不故意收斂,渾身上下便要散發紅色氣息的程度,站在他的身邊,便仿佛是置身于巨大火爐之中,血氣之盛,所到之處,萬鬼辟易,群邪退散。而他整個人便如一只荒古巨獸,若是將身軀徹底解放,便可化作十丈之高,此乃法身。
不過這位僧人的下場不算太好,可以說是成也元陰,敗也元陰,如此數量的元陰因自然極為駁雜,使其體魄看似強大卻又破綻極大,甚至損害性命根本,在其他長生境地仙的眼中,外強中干,最終此人想要化虹去往西方極樂時,抵不住天地之威,化作灰灰。
說得遠了,近百年來,當年的秦中總督祁英,除了用槍厲害之外,也是一位精通“吃道”的人物,曾經率軍獵殺一只異獸猙,其狀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擊石,祁英將其吃下之后,三年不餓。
不過此法也要慎之又慎,若是煉化手段不精,身上恐怕會出現異獸的特征,青陽教的青牛角之所以得了這個外號,便是因為他誤食一頭異牛的血肉之后,在額頭上生出一個形似犀牛角的凸起。
故而對于武夫而言,最好的東西不是什么萬年靈芝、千年人參,這都是“谷”的范疇,那是方士的偏愛,武夫更喜歡各種異獸的血肉,以此為食,可壯大血氣。
若是沒有,就只能用普通血肉替代,故而李玄都基本上都是每餐必吃,只進不出,如此也可以極為緩慢地增進氣血,即是精血,繼而煉精化氣,煉氣化神。
于是李玄都極為豪氣地點了兩只羊腿,秦道方則是只要了一碗陽春面。
什么也沒有的白絹就看著李玄都吃這兩只烤羊腿,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李玄都吃東西并不是那種大塊吃肉的豪邁姿態,反而是極為細致,最是講究禮數的世家公子來吃羊腿也不過如此了,只是李玄都吃起來的速度極快,這就有些詭異了。
秦道方的一碗陽春面未曾吃完,李玄都的面前便只剩下兩根潔白的腿骨。
白絹神情復雜道:“李先…紫府,你這做派倒像是餓死鬼投胎。”
李玄都平靜道:“聽師父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家鄉剛好饑荒,那時候無論是觀音土,還是草根樹皮,能吃的都吃了,可就算這樣,我的爹娘還是被餓死了,所以對我來說,能吃就是福氣。”
正在吃面的秦道方聽到此言,也放下了筷子,嘆道:“沒想到紫府竟有如此境遇,自顧民以食為天,如今齊州的慘狀,也皆是因為沒有糧食而致。”
白絹稍稍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抱歉,我不知道…”
李玄都擺了擺手道:“于我而言,無不可說之事,正如白絹你先前所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道方看了李玄都一眼,又看了白絹一眼,再也沒有拿起那雙筷子,直接扶著拐杖起身,往客房去了。
只剩下兩人之后,李玄都擦凈手上的油膩,問道:“出去走走?”
白絹點了點頭:“正好我也有話想要問你。”
此時天色漸暗,不過還未到宵禁的時候,所以也沒人來阻攔兩人。
兩人并肩走了一段,相顧無言。
李玄都忽然問道:“秦姑娘,先前你說‘白絹’二字是你自己取的,不知是何緣由?”
白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李先生,你當初踏足江湖的時候,為什么要叫紫府客,而不是用自己的本來姓名?”
李玄都一怔,道:“按照常理而言,要到及冠的時候才取表字,不過我是個例外,我當初是名和字一起取的。‘李玄都’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沒什么名氣,可是在宗中還是很有名氣的。我當時只有十歲,說是行走江湖,其實就是在齊州境內游歷而已,若是在齊州就用本名,齊州的江湖與有清微宗千絲萬縷的聯系,那么不少人都會知道我的身份,所謂的游歷也就沒什么意義了。”
“再到后來,我劍道小成,離開齊州前往河朔之地,在這里登門挑戰,自然也不敢用真名。若是敗了,那就墜了師父和宗門的名聲,若是勝了,也要結仇,干脆就用假名。有個說法叫做‘將錯就錯’,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在江湖上闖蕩出一個‘紫府劍仙’的名頭。”
李玄都望向白絹,問道:“你問這些做什么?”
白絹道:“方才你不是問我為什么要用‘白絹’這個名字嗎?”
李玄都點了點頭。
白絹道:“我現在就告訴你,這是一個筆名。”
李玄都愕然。
如今世道,話本小說不被視作文章大道,為人輕視,不登大雅之堂,故而話本小說的作者顧及名譽,多是使用筆名。在黑市上,最為大名鼎鼎的作者便是蘭陵府笑書生,至今也不知到底是何人,不過有人猜測此人就是當今文壇領袖之一的裴舟,不知真假。還有幾位,同樣鼎鼎大名,只是常常半途而廢,被人猜測其身份是宮內的大太監,位高權重,故而率性而為,寫話本小說不過是聊以自樂。
然后就聽白絹自顧自說道:“我雖然是忘情宗的弟子,但我不喜歡一直待在遼東,于是我很早就開始游歷天下,從遼東到幽燕之地,再到河朔之地,從江北到江南,從江南到西北,再到中原,在這一路上看了很多美景,也見了很多的人和事,于是我就想動筆記下來。你也知道,這些話本小說是不能用本名的,于是我就給自己取了‘白絹’這個筆名。”
白絹繼續說道:“我想把你寫進我的小說里。”
李玄都仍是有些不敢置信道:“話本小說?”
白絹點頭道:“話本小說。”
李玄都問道:“寫話本小說賺錢嗎?”
白絹搖頭道:“不太賺錢,比不上寫戲文的。”
李玄都好奇問道:“不知白姑娘有什么大作?”
白絹臉色微紅,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市面上賣得好的分別是神魔志異、江湖游俠、男女情事,我剛剛寫了一本才子佳人的,可惜賣得不太好,所以我打算再寫一本關于江湖游俠兒的。”
李玄都笑道:“你都沒經歷過男女情事,如何寫得好男女情事?”
白絹臉色微紅,不服氣道:“你行你來寫。”
李玄都作勢挽起袖子,笑道:“這有何難?我明天就寫一本,從咱們在太平客棧聯手退敵開始寫,書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太平客棧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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