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儒門的態度發生轉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是儒門中人公然反對道門統一的時候嗎?
是我決心促成道門一統的時候嗎?
是儒門中人阻撓我成為太平宗宗主的時候嗎?
不,不是的。
是在天寶二年的時候。在此之前,很多人稱呼我是道門中的儒門弟子,我并不反感這個稱呼,因為我的確有一個極好的儒門老師,在遇到他之前,我渾渾噩噩,不知道我究竟要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在遇到他之后,他教給了我許多,使得我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有兩個授業之師,一個傳我術,一個授我道,我很感激他們。
直到天寶二年,一場變故,我的儒門老師死去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對儒門中人的態度發生了改變。儒門,如此強大,完全可以扭轉局勢、控制局勢。可是在張肅卿身死的時候,他們在哪兒?他們做了什么?
他們在作壁上觀,他們什么也沒有做。
為什么?
因為張肅卿的新政不僅僅是觸及了廟堂權貴們的利益,更多也是觸及了地方士紳們的利益。什么是讀書人?讀書人不事生產,不種田,不做工,想要供養這樣一個讀書人,很難。就拿稻田來說,如果是佃戶,正常年景的情況下,畝產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還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這么一點糧食,養活一個人都難,如何能再養活一個不事生產的讀書人?所以窮苦人家是出不了讀書人的,讀書人中所謂的寒門,對于尋常百姓來說,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較于那些富貴世家,才有了寒門的稱呼。
換而言之,九成的讀書人都出身于士紳之家,張肅卿的每一項新政都傷及了讀書人的利益,于是那些滿口天下蒼生、家國大義的讀書人不干了,因為他們沒有天下,也沒有蒼生,但是他們家里真的有良田萬頃。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看來這些清高的書生們,也不比他們瞧不上的泥腿子高尚多少。
到了此時,我終于看明白了儒門的嘴臉,的確有忠義之士,但絕大多數還是滿口仁義道德的騙子。現在忠義之士死了,儒門還剩下了什么?剩下的這些讀書人們,這些君子們,這些名士大儒們,高居廟堂,受萬民供養,假仁孝之名,飽一己之私欲,又有幾個人站出來為小民百姓說話,又有幾個人為了一國社稷著想。
張肅卿是儒門中人,秦襄是儒門中人,四大臣是儒門中人,趙政也是儒門中人。天寶二年之前,大魏已然收復西北,李玄都、胡良、陸雁冰等人都在為朝廷效力,趙政并未割據自立,道門五位真人也是受朝廷冊封。可在四大臣死后短短不到五年的時間里,西北自立,遼東割據,地方豪強并起,李玄都更是搖身一變,成了公開反對朝廷、反對儒門之人,到底是誰之過錯?
當然,這些錯可以全部歸咎到謝雉一個人身上,可謝雉如此胡作妄為的時候,儒門中人在哪里?能不能阻止?為什么不阻止?
儒門無錯,幾千年前之圣賢,何罪于今人?歷代先賢也沒有錯,錯的是當下之人。
朝廷有錯嗎?百姓并不知道什么是朝廷,對于他們來說,朝廷就是這些做官的人。做官的人是好的,為百姓著想,朝廷就是好的。做官的人是壞的,盤剝百姓,朝廷就是壞的。
誰是做官之人?
是那些飽讀圣賢之書的讀書人們。
竟然是同一批人。
真是巧了。
我反對的不是儒門,不是圣人、亞圣等先賢,不是儒門的道理,而是那些儒門之人。
李玄都的思緒飄遠,想起了他這一路走到今日的所思所感。
同時他又望著青鶴居士說出了那句定論。
儒門中人沒有反駁,只有白鹿先生和紫燕山人向前走出,一人取回青鶴居士的戒尺和佩劍,一人扶住青鶴居士,給他喂藥。
司空道玄開口道:“是我們輸了,是道門勝了。”
李玄都收起“人間世”,道了一聲“承讓”。
司空道玄神情復雜,望著李玄都,說道:“清平先生,那日你造訪萬象學宮,老夫曾與你有過一番深談,你今日所作所為,不知日后可會后悔?”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寧奇嘆息一聲,“老夫沒記錯的話,當年張家大小姐曾經贈給清平先生一首《調寄沁園春·太平》,里面就有一句:‘英雄梟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評。’如今看來,還是張大小姐更知清平先生心意。”
好巧不巧,秦素在這個時候趕到了,她沒有靠近,遠遠地駐馬而立,可李玄都知道她肯定聽到了。
李玄都沉默不語。
當年他與張白月訣別,張白月的確為了他寫了一首詞,不過只有上闋,沒有下闋。
上闋是張白月所作,贈予李玄都。
一劍西來,大江東去,氣橫掖庭。
問如何承平,難得清平,斬卻亂世,可開太平?
英雄梟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評。
憶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鋒無情。
下闋是李玄都自己后來補上,表明心志。
百年江湖意氣。天下起風雷萬里埃。
嘆此生浮沉,風波難定;十年一劍,俠骨崢嶸。
袖藏青蛇,腰懸三尺,腳踏人間路不平。
朝天闕,看劍氣縱橫,再開青冥。
這首詞,李玄都只是對胡良和周淑寧提起過,可儒門中人竟是知道了,由此看來,他在儒門中人身上下功夫,儒門中人也沒少在他的身上下功夫。并非他懷疑胡良和周淑寧,而是他懷疑這兩人身旁都有儒門中人蟄伏。
一時間,李玄都腦海中思緒紛雜,遲遲沒有作答。
便在這時,張靜修開口了,“寧大祭酒,認真說起來,張肅卿的老師與你同出一門,張肅卿與你也有交情,當年張氏一門傾覆,你不救張氏父子也就罷了,可為何連他的女兒也不搭救?自古以來,廟堂獲罪,女子至多是發賣,很少有死罪。若是都不救也就罷了,可寧大祭酒又為何收留了施宗曦?難道寧大祭酒指望著我們這些道門中人相救嗎?還是寧大祭酒對張肅卿心懷怨恨不滿?”
此事卻是寧奇理虧,被張靜修半是點破之后,寧奇頓時鐵青了臉,無言以對。
趁此時機,李玄都已經整理好了思緒,說道:“過去的事情終究是過去了,多說無益。還是說今日比武,儒門中人輸了,便應踐行賭約,不再插手道門之事。”
李道虛淡然道:“正是,若是儒門不想遵守約定,那也不必廢話,正好先把萬象學宮打爛,我們再說其他。”
秦清輕咳幾聲,“李先生所言正是我想說的,剛才大天師已經說了,各大學宮、各大書院皆在,弟子皆在,若是毀約,可以不按規矩行事,你們也是認可了的。”
司空道玄趕忙道:“我們當然遵守約定,絕無反悔之意,道門要在龍門府召開大會,我們儒門絕無半分干預,也會派人到場祝賀。”
李道虛笑了笑,“還是司空兄講道理,偌大一座萬象學宮,也就剩下你一個厚道人,你可要好好活,不要死在那些混賬之人的前頭。”
司空道玄苦笑無言。
清微宗的老毛病就是不夾槍帶棒便不會說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道虛身在清微宗多年,也不能免俗。
果不其然,寧奇的臉色已經黑了。其實大人物們的修養,各有高低不同,平日里老神在在有靜氣,只因地位不同,大人當然不會在意小孩子的不敬,大不了出手懲戒一番罷了,可遇到身份相當之人,尤其是自己奈何不得別人的時候,能否把持住不動怒,那才是真正考驗自身修養的時候。
到了此時,好話壞話說盡,到了該散場的時候,一直不曾開口的金蟾叟忽然說道:“今日三位長生大真人氣勢洶洶而來,此等陣勢,似是要把我儒門的萬象學宮給挑了,可最后卻變成了一對一交手。青鶴居士年老體衰,不復向日之勇,不是年輕人的對手,我們沒什么好說的,可這樣一來,難免有些虎頭蛇尾。”
秦清淡淡一笑,“拳怕少壯,是這個意思吧?可青鶴居士一身‘浩然氣’修為,修煉年歲越長,就越是渾厚精深,卻是與氣血沒什么關系,更與年歲沒有什么關系。”
李道虛一語道破金蟾叟的用心,“直接說吧,你們還想怎樣?”
金蟾叟沉聲道:“你們道門今日公然打上門來,一再逼迫,欺人太甚。既然要斗,那我們索性大斗一場,一決輸贏。”
李道虛問道:“怎么大斗一場?”
“按照你們道門的規矩,有三元節。正月十五上元節,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節,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節,水官生日。今年的正月十五已經過去了,十月十五還早,我們就定在七月十五中元節。”金蟾叟森然道,“齊聚昆侖,玉虛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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