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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十六章 是非

  歐陽文博覽群書,滿腹經綸,自然知道理學圣人的這句話,出自那場大名鼎鼎的“王霸之辯”。

  先前他對于樓心卿所言的“儒門上下也是將清平先生視作半個儒門弟子”,還有不以為然,現在卻是要刮目相看了。不論這位清平先生行事如何,其人的確是有真才實學的。可惜一身所學并非正統儒學,摻雜了太多法家、墨家乃至于佛道兩家的東西,難免似是而非。

  不過歐陽文還是對這位清平先生刮目相看。

  李玄都繼續說道:“理學圣人的老師更甚,曾言道:‘元圣死而道不行,亞圣死而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政;學不傳,千載無真儒。’這兩位打入等同是將千百年來的正統一筆抹殺。以此為分水嶺,儒門之中開始興起理學,直到本朝心學圣人出世,才是心學與理學并存。”

  “心學圣人年輕的時候,其實也算是理學弟子,也懷有‘得君行道’之念,結果卻因為上書彈劾當朝內相,而險些身死。這才有了心學圣人后來的石棺悟道之舉。亞圣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心學圣人不能像佛道兩家那般退讓,可‘得君行道’又求之不得,于是心學圣人提出了‘覺民行道’。何謂‘覺民行道’?便是教化百姓,讓百姓知禮,然后通過百姓來‘行道’,可以繞過帝王。”

  歐陽文臉色大變。

  然后就聽李玄都說道:“我曾與齊王深談,齊王也有過類似說法。齊王認為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想要讓人知禮,想要‘覺民’,要先做到倉稟實和衣食足,要讓百姓們吃得飽飯,不必整日辛勞都耗費在謀生一事上,然后才能讀書識字,最終由下而上,改變世道人心。”

  李玄都笑了笑,“這便又繞了回來,如何倉稟實和衣食無憂?還是要著落在朝廷上面,也就是‘得君’。‘覺民行道’也好,‘得君行道’也罷,都繞不開百姓安居樂業,要讓百姓安居樂業,首先便要平定戰亂,使天下太平。不再使世道故步自封,如儒門這般,妄想訂立一個規矩便能管得了后世千萬年,那是癡人說夢了。”

  歐陽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李玄都,只能說道:“人人如龍,實乃大志向。”

  李玄都淡然道:“天下間有被餓死的龍嗎?在談人人如龍之前,還是先解決餓殍遍野的問題更實際一些。”

  歐陽文點頭道:“清平先生所言極是。”

  其實歐陽文聽懂了,李玄都所說的不外乎就是一個意思,“得君行道”是自上而下,“覺民行道”卻是自下而上。兩者大不相同,而如今的儒門中人雖然多是心學之人,骨子里卻還是“得君行道”的那一套。至于李玄都,他和地師一樣,不完全認可“得君行道”,也不完全認可“覺民行道”,他們反而認為這個世道太過固步自封,需要打破一些規矩,不過這種變革并非“道”的變革,而是“術”的變革,這兩人竟是希望通過以“術”來改變“道”,實在讓人難以理解,若非此二人不是尋常之人,他都要出言譏諷了。

  李玄都道:“駙馬可以把我的這番話轉述給太后,也轉述給龍師傅,看看他們怎么說。”

  歐陽文應道:“是。”

  樓心卿見李玄都不是一口回絕,認為此事大有余地,望向李玄都,希望他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復。

  李玄都說完一番話,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閉上雙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樓心卿見李玄都這般神態,知道他正在思考斟酌,便耐著性子坐在那里靜靜地等著。

  不平靜的反倒是徐九,雖然事前李玄都已經給他交過底,但他沒想到朝廷能夠開出如此有誠意的條件,的確乎關系重大,擔心的是李玄都會不會臨時改變主意。

  正因如此,徐九也想從新主身上發現些許暗示,目光卻始終望著李玄都,可什么也不曾發現。

  等待畢竟是有限度的,見李玄都始終閉目端坐一言不發,樓心卿站起來了:“清平先生…”

  李玄都終于睜開了雙眼。

  徐九、樓心卿、徐載鈞、歐陽文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等待他的答復。

  李玄都緩緩開口道:“我現在不能說答應你,也不說不答應你。還是請樓姑娘、世子、駙馬先回帝京復命,看看太后是怎么說,如果太后果真有誠意,那么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樓心卿的臉上頓時有了笑意。

  這便是同意了。對于長生之人來說,金銀是俗物,權勢也只是一時,可千百年的生前身后名卻是個難以拒絕的誘惑,就算是清平先生也難以免俗。與這些比起來,死幾個人算什么,張肅卿又不是他的生身之父,談不上殺父大仇,張白月不是他的結發之妻,談不上奪妻之恨。李玄都的義父是李道虛,可是站在太后娘娘這邊的,這才是父子同心。如今妻子是秦大小姐,有了新人自然忘舊人。

  樓心卿站起身來,道:“若真如清平先生所言,也許我們下次見面就是在帝京城了。”

  徐載鈞和歐陽文也跟著起身。

  “這也是說不準之事。”李玄都站起身,對身旁的徐九吩咐道,“替我送一送客人。”

  “是。”徐九應道。

  樓心卿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告辭。”

  李玄都目送著一行人離開自己的書房,直到完全消失在視線中之后,才坐回座位上。

  不多時后,秦素來到了李玄都的書房,問道:“客人走了?”

  “走了。”李玄都重新打開硯臺,發現硯臺里的墨已經有些干了,往里面倒了點水,準備重新磨墨。

  這塊墨是一位江南名宿拜訪李玄都時送的,大有來頭,乃是出自當世制墨大家之手的“千秋光墨”,雖然比不了進獻宮里的“紫玉光墨”,但也相差無幾了。背面以陰文書就“千秋光”三字,而正面則是以陽文所寫的落款。市面上這樣的一塊墨,最少也要五千兩銀子。李玄都本不太舍得用這樣貴的墨,不過他轉念一想,他現在寫的東西也要流傳后世,自然要用好墨。

  秦素走到書案旁邊,從李玄都手中拿過墨錠,“我來吧。”

  李玄都樂得美人素手磨墨,問道:“你都聽到了?”

  秦素一手撩起袖口,露出雪白皓腕,一手拿著墨錠回答道:“聽到了。你這是緩兵之計?”

  兩人心有默契,秦素根本不覺得李玄都會因此而改變心意,而是認為李玄都另有圖謀,徐九反而擔心李玄都會臨時改變決定,這是徐九萬萬不能相比的。

  “算是吧。”李玄都點頭道,“他們只要心存僥幸,就不會魚死網破,更不會全力防備我們,那么我們就能徐徐圖之。”

  秦素笑道:“就你心思多。”

  李玄都道:“這可怨不得我,是他們主動找上門來的。只要心存幻想,就是這樣的下場。”

  說到這兒,

  李玄都感慨道:“素素,你今天知道我為什么不提報仇了吧。”

  “為什么?”秦素專心磨墨。

  李玄都道:“因為報仇真不難,如今我還未有所動作,甚至還沒有去帝京,他們便肯為張相平反了,如果我更進一步,儒門把謝雉當作棄子也并非不可思議之事。所以我并不覺得報仇是難事,只是水到渠成之事罷了。反而是我們現在做的這件大事,才是真正的難事。”

  秦素輕輕“嗯”了一聲。

  李玄都想起先前樓心卿所說的話,輕聲念道:“多少年江湖較短長,到頭來為誰辛苦為誰忙?英雄豪杰識時務,何苦出生入死弄刀槍,倒不如拋開名利枷鎖,逃出是非之鄉,醉里乾坤大,笑中歲月長,不管成王敗寇,休給他人做嫁裳。天下分合,我有何憂?”

  秦素道:“這話似乎…有些道理。”

  “的確有些道理,不過更多還是歪理罷了。”李玄都輕哼一聲,“這段話總結起來,唯有八個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真可謂是誅心之言,只知道明哲保身,只有范文正公的‘窮則獨善其身’,卻忘了范文正公的‘富則兼濟天下’,極致利己而半點不肯利人,不虧真傳宗出身。真正傳承了祖師楊朱的‘拔一毛利天下不與也’。”

  秦素想了想,“這倒是。這些話放在太平盛世去說,拋卻名利,還算有幾分道理,可如今亂石,蒼生涂炭,再說這些話便有些不合時宜了。”

  李玄都道:“想來這位樓姑娘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我替她補上:山河破碎日長,天下太平渺茫。我不信蒼天給我諸多機緣造化,讓我得以有一身境界修為,就是讓我做一個酒里乾坤大的富貴閑人,我若真能棄天下而不顧,看著那么多人受苦而無動于衷,安心做一個逍遙世外之人,那便是蒼天瞎了眼,也是我沒了良心肝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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