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青白道:“紫公之名,通傳天下,老夫聽聞之后,無日不在思念紫公,今日紫公來到金陵府,當真是金陵府的幸事、喜事。”
李玄都笑道:“錢老先生言重了,玄都愧不敢當,這次來到金陵繁華地,還要叨擾錢家。”
錢青白道:“紫公此言見外,當日若非紫公援手,我錢家就要被宵小所乘,此其一。太平宗與錢家是多年的交情,老沈與我更是多年的知交,此其二。有此兩點,太平宗與錢家何必強分彼此?”
沈元舟接話道:“正是,太平宗與錢家同氣連枝,本就一家,休說是暫住幾日,就是住上一年半載,諒他錢老兒也說不出什么。”
錢青白哈哈大笑,又對身后的錢家子弟道:“快來見過紫公。”
話音方落,一眾錢家子弟齊聲答應,屈膝下拜,登時跪了一地。其他人早已避開,李玄都身為正主,不好避開,稍稍側身,只受了半禮,然后雙手一托,將眾人托起,道:“不敢當,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太平宗豪富,早已準備了見面禮,不過因為錢家同樣豪富,若是送出黃白之物就落了下乘,所以這次陸夫人特意讓人準備了一套太平錢莊專門打造的無憂錢,錢上印字不再是“太平無憂”,而是“萬選青錢”,出自青錢學士的典故,意思是文章出眾,十分雅氣,不過正應了錢家的一個“錢”字,卻是一語雙關了,十分巧妙應景。
在李玄都與錢青白客套的時候,錢錦兒也與秦素互相見禮,前不久秦素來江州拜訪蘇云媗的時候,就是錢錦兒作陪,所以兩人早已熟識。女子說話之間沒有男子那么多規矩,這個公,那個先生的,若是年紀相差不是太大,又無明確的輩分,多是以姐妹相稱,以顯親近。錢錦兒年長,秦素便稱呼她錢姐姐,秦素年輕,錢錦兒則稱呼她秦妹妹。只是到底有幾分姐妹情,還有待商榷。
錢錦兒笑道:“聽聞秦妹妹與李宗主定親之事,因為路途遙遠,未能及時道賀,待到你們二人成親之日,我定要親自拜賀。”
秦素道:“秦素先行謝過姐姐。”
在錢錦兒身旁還跟著幾名女子,因為錢家的女兒也好,媳婦也罷,都要操持家中買賣,少不得拋頭露面,所以也沒那么多禮教大防,其中就有錢玉蓉。她曾與李玄都一同前往齊州,那時候的李玄都還未與秦素相識,對于錢玉蓉來說,好似一轉眼的功夫,李玄都就成了太平宗的宗主,變成了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祖宗也要以禮相待,歡喜之情,溢于言表,對于她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
在秦素與錢錦兒交談的時候,錢玉蓉也在悄悄觀察這位名聲在外的秦大小姐,與她想象的不同,這位秦大小姐并無絲毫跋扈之氣,都說北地女子多豪邁,不輸男子,遼東女子尤甚,在錢玉蓉想來,從遼東出來的這位秦大小姐多半是蠻橫霸道,或是事事爭勝,巾幗不讓須眉,可見到本人之后,錢玉蓉卻覺得秦代小姐性子溫婉,更像是江南的女子。說到江南女子,錢玉蓉這些年也見了不少,恃才傲物之人不在少數,面上都是溫婉,骨子里卻是傲氣,可這位秦大小姐也不是那種清高不近人情之人,待人溫和,并不自恃身份而高人一等。讓錢玉蓉不由得在心底贊嘆,到底是世家出來的女子,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讓那位聲名顯赫的李大宗主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裙下。
客套寒暄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登上錢家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往錢家的別院行去。錢家別院在城外二十里處,臨水而筑,一半建于陸地湖岸,一半建于碧波湖面,與張海石在齊州的別院有異曲同工之妙。每逢夏日,絲絲水氣由腳下向上透出,涼沁入體,又因別院內專門做了防潮處理,并不潮濕悶熱,實乃一等一的避暑所在。
金陵府的士子書生以能到此處別院做客為榮,故而常有些士子文人結伴來此,半是賞景半是游湖,若是幸得錢家主人相邀,能往別院一行,更是能在友人面前大大露臉的談資。不過只有極少人能被邀請入內一探這座深幽別院,多半只能在外駐足遠觀而已。
俗話說:“二月二,龍抬頭,大家小戶使耕牛。”此時,陽氣回升,大地解凍,春耕將始。在眾人抵達錢家別院的時候,恰好一場淅淅瀝瀝的牛毛細雨又是不期而至,白色的細密雨絲籠罩著湖畔的別院,無數雨點落下后濺起一層白色的水霧,連接成片,最終天地之間只剩下一片白霧茫茫。在白霧中,房頂上的黑瓦格外鮮亮,于雨霧朦朧中若隱若現,瓦片上的雨水匯聚成細細水流,沿著屋檐掛角而下,垂下一條條銀亮的細線。
別院中有一座水榭,修建于湖面之上,腳下地面是以純凈琉璃修筑而成,依稀可見湖魚在湖水中成群結隊搖尾游曳,饒是李玄都見多識廣,也佩服錢家的匠心巧妙,許多新近崛起的富貴之家,金銀不缺,可萬萬沒有這份底蘊。
在錢錦兒的引領下,一行人來到這座水榭之中,向外望去,萬千雨絲落于湖面,激起無數漣漪,使得周圍好似籠罩了一層薄霧,眾人腳下的湖面仍舊平靜無波,一動一靜之間,讓秦素有幾分驚喜,她早就聽聞江南園林意趣第一,今日一見,果真不俗。
此時的水榭之中并無侍女仆役,眾人分而落座之后,剛好圍著水榭坐了一周,錢玉蓉甚至沒有座位,只能站在錢青白身旁服侍老祖宗。沈長生也是如此,不過卻是站在李玄都和秦素的身后。
方才在碼頭上只是客套寒暄,現在此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卻是要談正事了。
錢青白用一根銀針挑了挑香爐中的香料,當先開口道:“老夫已經與蘇家那邊商議好了,大天師到了金陵府之后,就在這兒與紫公見面,不知紫公意下如何?”
李玄都道:“錢老是地主,但憑錢老安排,玄都沒有異議。”
“好。”錢青白道:“此事事關重大,不僅是紫公和大天師的事,甚至不僅是一州一地之事,牽涉到未來江南和江北的形勢,實在馬虎不得。不過我聽聞,反對的聲音亦是有之,大天師最近為了此事,也難免焦頭爛額。”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意態閑適,道:“這個我理會得,畢竟打了這么多年,現在又要講和,有些人難免轉不過這個彎。還有就是我的緣故了,當年我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率領四宗之眾,與六宗敵對,沈老先生和方靜方丈就是為了調停雙方爭端,這才為人所乘,遭了地師的毒手。這其中的恩恩怨怨,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有些怨言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不耽誤了大事,就不算什么。”
在場之人中,大多熟悉這些恩怨過往,唯有沈長生和錢玉蓉知之不多,她們二人之所以能出現在這里,也是各自長輩存了讓他們參與其中的意思,有些事情不去參與就永遠也學不會。
錢青白道:“話雖如此,還是早做準備為好。”
李玄都問道:“清微宗那邊到底是何人反對,我心中大致有數,不外乎是李元嬰和李道師,而海石先生,我已經與他談過此事,他是全力支持的。至于江南這邊,錢老久在江南,了解得比我更深,不知都有哪些人?”
錢青白放下手中的銀針,輕輕附須,道:“首先一人,大天師的堂弟,張靜沉是也。此人在張氏族內頗有些影響,許多不滿大天師的張氏族人都依附于他。畢竟都是血脈至親,大天師饒是有通天修為和權勢,有些事也不方便去做,總要留幾分余地。”
沈元舟道:“說起來,我們幾個老家伙與張靜修算是同輩人,對他也算是知之頗多。大天師其人,面帶權謀,實則是個心善之人,在四位長生境地仙之中,屬大天師最為慈悲,可是慈不掌權,義不掌兵,大天師在對待自家人上面,總是處處留情。說句不敬之言,若是把大天師換成地師徐無鬼,如今張家上下誰還敢說半個不字?”
錢青白笑道:“都說了是自家人,自然不能不教而誅。而且像地師這等棄國棄家之人,終究還是少數。”
李玄都道:“張靜沉的確是個麻煩,因為張靜沉,顏玄機丟掉了掌教之位,連帶著慈航宗的聯姻也成了一場空,現在蘇夫人對顏玄機不離不棄,那么慈航宗的態度必然是不肯放棄顏玄機,這就有文章可做了,白宗主肯定會站在我們這邊。”
錢錦兒道:“李宗主高見,慈航宗那邊已經透出口風。”
說到這兒,錢錦兒又看了秦素一眼,道:“此事還多虧了秦宗主,若非秦宗主事先聯絡,此事也沒那么快就能落實。”
秦素微微一笑,“不敢當,我不過是依照紫府吩咐行事罷了。”
錢青白贊道:“當時紫府遠在金帳,仍是不忘江南,可謂是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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