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尺高的童子與身材高大的皇甫毓秀相對而坐。
皇甫毓秀猶豫了一下,問道:“我還是想要冒昧問一句,宋宗主是不是已經身在王庭之中?”
童子搖頭說道:“我已經說過,知道宋政行蹤的,只可能是澹臺云,如果澹臺云也不知道,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皇甫毓秀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關于宋政的行蹤去向,一直云遮霧繞,就算是無道宗的眾多高層人物,一樣云里霧里,尤其是皇甫毓秀這種后起之秀,許多事情只能道聽途說,未曾親眼得見,難以探明當年之事的真相。但宋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這一點毋庸置疑,是江湖公認。
如果宋政還活著,那么宋政到底去了哪里,江湖上有各種猜測,都是老調重彈,有人說宋政其實就是澹臺云,否則原本籍籍無名的澹臺云為何能迅速崛起執掌無道宗?還有人說宋政修煉了一門奇怪的功法,不僅返老還童,而且還陰陽逆轉,從一個壯年男子變成了一個小女孩,所以誰也找不到他。更有最近幾年興起的一個說法,說宋政其實冒名頂替了李玄都,打入正道內部,躍居高位,所以李玄都才能在兩年的時間中,瘋狂躍境,老劍神正是看破了這一點,才將李玄都逐出師門。
這些說法,
似乎哪個都有道理,又似乎哪個都沒有道理,就拿第一個猜測來說,有一個很大的漏洞,宋政變成澹臺云的用意在哪里?如果說改變身份是為了躲避威脅,那么宋政變成澹臺云之后就應該藏身幕后,而不是正大光明地出任圣君之位。第二個猜測,有幾分道理,不過無法印證,就像說宋政死了一樣,沒有切實證據,真就只是猜測而已。至于第三個猜測,完全是無稽之談,如果宋政果真莫名頂替李玄都,李道虛看破之后絕不會是逐出師門那么簡單,而是痛下殺手才對,而且后來張靜修對李玄都的態度,也說明了李玄都絕對不可能是宋政。
所以皇甫毓秀對于這些說法,都不相信。
童子看了皇甫毓秀一眼,淡然道:“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許多,有句話叫做:‘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在這種關乎生死的大事上,最好的選擇就是只有自己知道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其他人,無論是夫妻還是朋友兄弟,都不能托付,否則便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旁人手上。無關乎信任與否,根本在于不能將自己的安危系于別人的一念之間,就像中原人想要太平卻不能寄希望于金帳人的仁慈。”
皇甫毓秀嘆息一聲:“我上次見到宋宗主,也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宋宗主,是在二十年前,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孩子,偶然遇到宋宗主,當時并不知曉他的身份,他問了我一些問題,譬如想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希望日后的天下是什么樣子,我當時什么也不懂,胡亂回答一氣,不過宋宗主似乎還算滿意,在臨走前送了我一本書,也就是我現在修煉的‘重九玄功’。”
皇甫毓秀苦笑道:“從這一點上來說,宋宗主對我有授業之恩,這么多年以來,沒能第二次見到宋宗主是我的一大憾事。”
童子不置可否,轉而問道:“你知道什么樣的人能坐上神壇嗎?”
皇甫毓秀聽出童子有話外之音,肅容道:“愿聞其詳。”
童子伸出一根手指:“死了的人,飛升的人,總結起來,不在世之人,在世便不可稱神。你說呢?”
皇甫毓秀陷入沉默,過了許久,終于問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童子臉上露出一抹苦笑,“賭運勢一事,一國、一地、一人,皆可為之。只是切不可將此事變為常態,事事賭運,久賭必輸。宋政以布衣之身,成就霸業,成也一個‘賭’字,敗也一個‘賭’字。”
皇甫毓秀動容道:“敢聞其詳。”
童子說道:“二十年前,第十二次玉虛斗劍,雙方皆有默契,張靜修和徐無鬼都不出手,由兩人負責維持秩序和仲裁勝負。前四場,正道皆勝。第五場,宋政陣斬法相宗宗主。第六場,秦清勝妙真宗萬壽真人。第七場,藏老人敗東華宗太微真人。第八場,冷夫人險勝白繡裳。第九場后,正邪雙方戰成四五之數,只要十宗勝下第十場,便可贏得這次斗劍。”
“十宗出戰的第十人是天樂宗破陣子,當時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不可謂不強,可他偏偏遇到了李道虛。因為斗劍雙方的順序都是在事前提交到張靜修和徐無鬼二人的手中,不到斗劍開始,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那時候的李道虛已經久不出劍,沒人想到他會親自參加這次斗劍。此戰結果不言而喻。如此一來,雙方便戰成平局,想要分出勝負,便要張靜修和徐無鬼親自出手。不過宋政否決了這個提議,決定由他再次出戰,正道那邊,不用多說,若為取勝,必然是李道虛親自出戰。”
“那一戰的結果,李道虛一劍斷江,兩劍開山,三劍敗敵,一時間天下為之折服,譽其為‘劍道通神’。宋政重傷垂死,被澹臺云親自護送回無道宗。”
皇甫毓秀嘆道:“宋宗主當時距離長生境界不過一線之隔,何苦冒此奇險。”
童子冷笑道:“不過是賭慣了,總覺得逢賭必贏,以前他能襲殺無道宗的上代宗主,這次也能從李道虛手中討到便宜。”
皇甫毓秀道:“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
童子道:“是這個道理。宋政雖然狂妄,但不打無把握之仗,在玉虛斗劍之前,就已經認定了李道虛是自己最大的對手,通過清微宗叛徒李道興,與徐無鬼共同參研‘北斗三十六劍訣’,尋求破解之道,宋政曾放言:‘不敢言必勝,自保卻萬無一失。’只是他如何也沒有料到,李道虛在斗劍之前尋到了那把仙劍‘叩天門’,李道虛本就修為高于宋政,又占了兵器之利,宋政焉能不敗。世事無常,誰又能算無遺策?昔日的宋政,今日的徐無鬼,都當引以為鑒才是。”
皇甫毓秀點了點頭。
童子繼續說道:“宋政返回無道宗之后,召集二尊者、四王、諸堂主長老于床榻之前,已是開始交代后事,說道:‘人生五十不稱夭,我雖未及知天命之年,但縱橫江湖多年,享盡尊榮,快意恩仇,何所復恨,不復自傷,但以諸君為念,以無道宗大業為念,不忍付諸東流…’當時我也在場,聽到這里,忽見宋政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眉頭皺起,后來更是面皮抽動,極為猙獰。澹臺云見狀便不讓宋政再說下去,要他好生養傷,宋政卻是不肯,又勉力支撐著說道:‘我死之后,由澹臺云接掌無道宗大權,萬望諸君能鼎力扶持,與我在時,無有二致。’說完這話之后,宋政顫抖更為厲害,自周身毛孔之中有細如牛毛的微毫劍氣射出,周身染血,浸透衣袍,竟至于說不出話,只能以手勢示意讓眾人先行退下,只讓澹臺云單獨一人留下。”
皇甫毓秀聽完之后,心緒復雜,不知所言。
童子道:“這是宋政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在此之后,偶有消息傳來,皆是由澹臺云轉述,時而說宋政昏睡不醒,時而說宋政傷勢好轉,時而又說宋政命懸一線,紛紛擾擾,不知真假,在這個過程中,澹臺云逐漸從宋政手中接過大權,成為新一任的無道宗之主,至于澹臺云成為圣君,則是宋政徹底消失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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