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在地面上劃出一條寬尺余、深二尺、長一丈的溝壑,就像棋盤上的楚河漢界。
老道人長長松了一口氣。
這一道劍氣精純而無半點血腥之氣,應是正道中人。
女子樹妖在驚怒的同時也有些難以言說的畏懼,剛才她直面這一劍,自然比誰都能清晰感受到這一劍的威勢,若是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挨上這么一劍,就算不死,也要重傷,沒有數年時間都難以復原。
只是未等女子如何,又有一道身影從天而降,一身文士裝扮,剛好落在女子和老道人之間,想來就是方才激發劍氣之人。
女子死死盯住這個不死之客,周圍的樹木隨著她的情緒簌簌而動,無數藤蔓如毒蛇一般在地面上蜿蜒蛇形,隨時準備擇人欲嗜。
只是這名不速之客并非老道人這般不擅打斗之人,既然能夠激發劍氣,多半就是武夫之流,而且還是武夫中的用劍異類,最擅攻伐,殺力最重。只見他手中握有一柄雪白長刀,刀身上環繞有霜白劍氣,如同一條雪蟒,隨著他手臂揮動,雪蟒翻滾,周圍的藤蔓頓時被一掃而空,甚至還在樹葉枝干上結成了一層白霜,寒氣凜然。
女子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下胸中的怒氣,也不廢話,身形直接往身后的“避暑行宮”退去。
只見得行宮大門敞開,其中幽深漆黑一片,女子退入其中之后,立時不見了蹤影,而大門卻是沒有就此關閉,仍是敞開著,大有要請君入甕的意思。
老道人趕忙提醒道:“那妖孽在這鬼林之中不過相當于歸真境的修為,可一旦進入自己的老巢,便能有天人境的修為,萬不可貿然追擊。”
來人倒是從善如流,果然沒有再去追擊,散去手中長刀上的劍氣,然后將這柄雪白長刀收入腰間鞘中。
老道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將那把借來的銅錢符劍放回原來的背后位置,拱手道:“在下東華宗南柯子,謝過…先生出手搭救,不知先生姓甚名誰?可是萬象學宮中人?”
這位腰懸白刀的年輕人啞然失笑,搖頭道:“在下姓李名玄都,只是仰慕圣人學說,所以作文士打扮,并非學宮中人。”
來人正是告別了玉清寧和周淑寧的李玄都,他在離開龍門府之后,便一路北上來到北芒縣,意圖尋找顏飛卿和蘇云媗。可此時的北芒縣縣城中只有幾名留守的正一宗弟子,在李玄都出示那塊代表正一宗的玉牌之后,幾名弟子告訴他顏飛卿和蘇云媗已經入山,于是李玄都又離開縣城,往北邙山而來。
李玄都自是沒有想要在此地斬妖除魔的心思,只是途徑此地時,剛好看到陰氣沖天,既然看到了,便不好見死不救,畢竟他現在也是可見昆侖的先天境的修為,尋常妖孽鬼物還真不是他的對手,于是就有了那救下南柯子的一劍。
“原來是李先生,久仰久仰。”南柯子先是說了句客套話,然后道:“此地兇險,不宜久留,李先生可否與貧道先行離開此地?”
李玄都望了眼“避暑行宮”那黑洞洞的大門,點頭道:“道長所言極是。”
南柯子這才真正緩了一口氣,若是這位路見不平仗義出劍的劍客執意要去那“避暑行宮”一探究竟,他又不好不跟著,畢竟人家剛剛救過自己的性命,若是一走了之,也太不要臉皮,可要是跟著吧,他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怕不是要被那妖物生吞活剝了,那才是左右為難,好在這位行俠仗義的俠客看著歲數不大,卻是個老江湖了,知道輕重緩急,沒讓他太過為難。
老道人率先轉身走在前頭,李玄都走在后面,兩人沿著那條長滿青苔的青石小徑向林外走去,而在他們走后,那座上書“避暑行宮”四個血紅大字的石碑緩緩沉入地下,又是只余一個“避”字和半個“暑”字,接著那座“避暑行宮”的大門緩緩合攏,整座行宮開始變淡,終是消失不見,然后無數樹林遮掩過來,最后就連李玄都一劍破開的霧氣和樹冠也都恢復如初,只剩下一條戛然而止的青石小徑,一切都變成了最開始的樣子。
當兩人走出這片鬼氣森森的密林時,發現外頭的小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地間的陰氣也隨之淡了幾分。
李玄都開口問道:“不知道長為何會來此地?可是為了那太陰尸而來?”
老道人有些尷尬,本不想實言相告,不過轉念一想,畢竟是救命恩人,于是小心斟酌一番之后,緩緩道:“這就說來話長了,貧道出身于東華宗,是為道門四宗之一,想必李先生也應該知道,所謂道門四宗,分別是:正一、妙真、東華、神霄,因為只有這四宗的弟子才會出家為道士,至于其他清微宗也好,玄女宗也罷,皆是俗家。而在我們四家之中,除了正一宗屬于正一道可以嫁娶之外,其余三宗皆是全真道,不能嫁娶。也正因為如此,貧道無兒無女,沒什么念想,就想找一個合適的弟子,將衣缽香火傳承下去。可貧道這些年游歷四方,驅邪捉鬼的事情,做了不少,銀子也賺了許多,卻是始終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弟子,無奈之下,貧道將此事托付給了一個朋友,請她協助,她也確實將此事辦成了,于是貧道便欠了她一個人情。”
老人嘆息道:“這次太陰尸出世,鬧得沸沸揚揚,可與貧道無甚關系,別人除魔衛道,貧道只管煉丹,無奈貧道的那位朋友卻是對這太陰尸頗感興趣,便請貧道也幫忙尋找,恰好貧道平日里學過一些尋龍望氣的本事,推脫不得,只能來到這北邙山中,幫著尋找太陰尸的出世之地。”
說到這兒,老道人仍是心有余悸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密林,不過想到身旁有一位武力高絕的帶刀劍客之后,剛剛崩緊的心弦便又松開,道:“貧道沿著山脈地氣一路尋來,結果就是陰差陽錯地尋到了此地,沒想到這里竟是當年明空女帝修建的避暑行宮,而且還被一只樹妖盤踞,貧道一時不慎,進入其中,若非今日有李先生出手相助,貧道怕是已經成了那樹妖手下的冤死亡魂。”
李玄都緩緩道:“有道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尚且如此,又何況是妖?人妖殊途,勢不兩立,李某今日出手,自是責無旁貸。”
老道人亦是感慨萬分。早些年的時候,他未經世事,還覺得妖有好妖,人和妖應當和諧而處。現在看來,都是放屁,天底下的靈氣也好,天材地寶也罷,就這么多,人多用一點,妖就少用一點,所以人和妖從來都是勢不兩立,今天那樹妖可不就是剛一見面便喊打喊殺?就算他做得不對,打擾了它的清靜,可也罪不至死,說到底,還不是那樹妖貪圖他的一身血肉,想要吃掉之后增益修為罷了。
就像爭了幾百年的正邪之爭,就拿那牝女宗來說,可能其中真有幾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可一兩個人干凈不代表整個牝女宗都干凈了,那么多冤死的天才高手,都是怎么死的?總不會全都是殉情而死的。再拿無道宗來說,四王中的七殺王是個性情中人,可不代表其他三個也都是性情中人,百蠻王動輒滅人滿門,孩童也不放過,那也是性情中人?
所以人和妖也是如此,還是這位李先生說得對啊,人猶如此,妖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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