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虛問道:“這段話你可聽得耳熟?”
李玄都答道:“此乃悟真大師當日對弟子所言。”
“好一個悟真大師,好一個顏掌教、蘇仙子。”李道虛冷冷道:“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化定基。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竅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動靜。火生于木,禍發必克。奸生于國,時動必潰。知之修之,謂之圣人。”
李玄都沉聲道:“師尊非是圣人,亦非神人,更非至人。”
李道虛又拿起手中的冊子看了一遍,字字句句,直指五臟六腑。如果是別人來說這番話,李道虛也許不會如此動怒,關鍵是這番話是李玄都說的,這個曾經最受他喜愛的弟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半個兒子,竟然幫著那些外人說話,什么“天下有識之士不直師尊久矣”,將自己幾十年的作為批得體無完膚,更讓他有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如何不怒?而且李道虛很快便聯想到了清微宗與正一宗相爭之事,聯想到了這是一場內外勾結,要讓清微宗禍起蕭墻,而李玄都之所以會如此做,就是因為清微宗支持太后謝雉之事而心生怨恨。平日里李玄都與張海石親近也就罷了,畢竟他從小便是跟著張海石長大的,現在一個已經死了的張肅卿,也比他這個師父重要了?
李道虛不再殺機濃郁,語氣也愈發輕淡平和:“我知道了,我們清微宗棄了張肅卿轉而支持太后謝雉,你就棄了清微宗去與正一宗暗中勾結,卻是半點也不肯吃虧。正一宗的張靜修等了好些年,就等著有這么一個人出來里應外合,好讓清微宗陷于內斗,正一宗便還是正道魁首,這座江湖便還是正一宗的江湖。”
李玄都聽到這話,頓時僵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師父。
李道虛接著道:“我問你,你去中州龍門府時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低下頭去,答道:“先天境。”
李道虛又問道:“不過是區區先天境,你又是如何從藏老人的手中搶到‘白骨玄妙尊’?”
李玄都心中已經猜到師父要說什么,不過他心中無愧,于是抬起頭來,坦然道:“幸得大天師相助,方能破去藏老人的一尊身外化身,從而得到‘白骨玄妙尊’。”
李道虛加重了語氣:“張靜修都跟你交代什么了?叫你來如何‘勸說’為師?除了張靜修,還有哪位高人在暗中指點你?只要你如實相告,為師可以既往不咎。”
李玄都搖頭道:“那日藏老人的身外化身駕馭‘九子母天鬼’與弟子相斗,突然有一小道童現身,將‘九子母天鬼’打散,事后,他自稱‘元妙真人’,暗合正一宗大天師的‘元陽妙一真人’尊號,弟子這才猜出他的身份,只是他在出手之后便立刻離去,并未對弟子交代什么。”
李道虛點頭道:“紫府,你是個好孩子,從不會欺瞞為師,那為師便信了你這番話。為師再問你,你可認識太平宗的沈無憂?若說張靜修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他便是正道十二宗的謀主,他又與你交代什么了?”
說前半段話時,李道虛的聲音還是十分柔和,但是在說后半句話時,卻又變得高渺難測起來,就像一個無底之洞,目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又像是萬丈深淵。
李道虛這樣的嗓音,李玄都還是第一次聽到。李道虛這樣的目光,李玄都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仿佛跌落至深淵之中,一顆心一直在往下沉,整個人后背發寒,頭皮發麻。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驚醒過來,想起了自己遞上那本冊子時所懷的“九死無悔”之志,咬著牙定下心神,不去與李道虛對視,沉聲道:“請師尊明示。”
李道虛見他竟是不被自己的目光所懾服,反倒是有些意外,稍稍收攝自己的目光,仍是盯著李玄都:“你是想說,你并不認識什么沈無憂?”
李玄都抬起頭來,平靜道:“回師父,弟子確實不認識沈無憂。只知道他是太平宗的宗主,精通占驗卜算之道,更勝地氣宗師徐無鬼。”
李道虛又是笑了:“紫府,你應該知道,為師生平最恨別人欺瞞于我。”
李玄都又低下頭去:“弟子愚鈍,實是不知師尊所指。”
“好。”李道虛道:“那我問你,你認不認識陸夫人?她是何宗何派?”
李玄都答道:“弟子的確認得陸夫人,她出身于太平宗。”
李道虛又問道:“你是在哪里認識陸夫人的?”
李玄都道:“弟子是在蘆州懷南府境內的太平客棧中與這位陸夫人相識。”
李道虛道:“既然你認識陸夫人,難道你不認識她的丈夫?”
李玄都被這一問怔住了,沒有立刻回答。
此時李道虛已經將自己的怒氣慢慢壓住,思緒又變得清晰,問起話來也是循序漸進,條理分明,慢慢將李玄都逼到一個死角里,再無騰挪余地。
李玄都也已經明白了,既然太平客棧的老板娘是陸夫人,那么掌柜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太平宗宗主沈無憂了。
李道虛看著李玄都的表情:“這會兒想起來了吧,你還說自己不認識沈無憂嗎?”
李玄都道:“既然師尊如此說,那弟子的確認識這位沈宗主,他送了弟子一枚太平錢,并給弟子占卜了一卦,得了一個乾卦。他說:‘《易經》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這一卦變爻落在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總得來說,雖然弟子處境艱難,但終究沒有災難。”
“乾卦。”李道虛輕聲道:“沈無憂不愧是占驗之道第一人,倒是比為師這個乾卦還要早上一年。元、亨、利、貞,四德也。紫府,你說沈無憂給你如此卦辭,是什么用意?”
李玄都道:“依照弟子的揣測,沈宗主此語只是就事論事,說弟子此行能夠順利,并無其他意思。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弟子的中州之行雖然略有波折,但結果還是好的。”
“結果當然是好的。”李道虛緩緩道:“得了‘五炁真丹’,得了‘白骨玄妙尊’,得了‘太陰十三劍’,對了,還有那號稱殺力第一的‘逆天劫’,豈能用一個‘好’就能概括的?尋常人得一些機緣奇遇,也不過是得一本秘籍,或是得一些天材地寶,或是一把神兵利器,可你倒好,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便將這些全部囊括,這世上的便宜,都占盡了。”
李玄都聽到這話,頓時如五雷轟頂一般,澀聲道:“師父這是信不過弟子,覺得弟子拿了人家的好處,反過頭來與外人聯手對付師父。”
李道虛反問道:“如果你站在為師這個位置上,你的弟子走了一趟江湖,與其他宗門之人交往甚密,又得了如此多的寶物、秘籍,然后對你說了一通‘勸諫’的話語,你會怎么想?”
“悠悠我心,蒼天可鑒。”李玄都舉起右手,重重捶打自己的胸口,沉聲道:“既然師父提到了‘逆天劫’,那弟子便分辨一句,當日弟子將張白月的骨灰葬于劍秀山的山頂,并將‘人間世’埋于墳前,此番路過劍秀山,取出‘人間世’,‘人間世’竟是受劍秀山的山氣孕育,得了古時劍仙留下的‘逆天劫’劍氣,實是出乎弟子的預料之外。而‘白骨玄妙尊’雖有大天師出手的緣故,但也有弟子幾番出生入死的功勞,弟子并無虧欠他人之處。至于‘太陰十三劍’乃是弟子以太陰尸的尸丹與牝女宗的宮官交換得來,總不能牝女宗與正一宗也是一路人。”
“那也未必。”李道虛冷冷道:“正一宗和牝女宗的關系,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為師,又是誰寫信請你去蘆州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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