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走過青石板大路,行至那座莊園近處,可見大門上掛著一方黑底金字牌匾,上寫著“嶺秀山莊”四個大字,李玄都的書法不算頂好,但也能看出這四個字筆力遒健,文雅之中透著一股子英氣。
在四個大字旁邊還署有“徐世嵩題”四個小字。
李玄都指了指四個小字,向身旁的小丫頭問道:“淑寧,考較你一下,你可知道徐世嵩是誰?”
周淑寧想了想,回答道:“我聽爹爹說起過,好像是世宗皇帝年間抵抗金帳汗國的大功臣。”
李玄都點頭道:“沒錯,徐公乃是抵御外虜的功臣,官至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顧命四大臣中的徐閣老便是他的子侄,這嶺秀山莊能被徐公題字,想來有不凡之處。”
周淑寧點了點頭,頓時對這座嶺秀山莊生出許多好感。
李玄都想的就要更深一些。
從嶺秀山莊對于胡良的態度,到嶺秀山莊所懸掛的這塊牌匾,說明了江湖對于廟堂的態度。
其實早些年的時候,胡良還沒有如今“西北一刀”的名號,而是頗有魔頭色彩的“西北一梟”,可見胡良當初雖然不算是大奸大惡,但也絕稱不上良善之輩。當然,那時候的紫府劍仙也是聲名不堪,兩人結伴橫行于西北戈壁時,被人稱作是西北雙煞,就可見一斑。
不過在帝京一戰之后,江湖上對于兩人的風評陡然一轉,李玄都就不用多說了,紫府劍仙已然不再是當初引得江北群雄追殺不止的魔頭,而是與顏飛卿、蘇云媗、玉清寧三人并列齊名為四小宗師,此三人俱是正道十二宗中最優秀的年輕俊杰,紫府劍仙能排在他們三人面前,位列四小宗師之首,可見江湖上的風評如何。胡良則是從原來的“西北一梟”變成了如今的“西北一刀”,甚至因為胡良在承天門一戰時一刀斬斷了青鸞衛都督的手臂,還有了個“胡一刀”的說法。
由此可見,江湖之遠,卻絕非與廟堂老死不相往來。
李玄都在江北惹下仇家無數,這些仇家或多或少都與正道十二宗有著或深或淺的關系,胡良作為補天宗出身之人,更是正道十二宗眼中的邪道中人,兩人竟能得到正道之人的認可,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站在了四大臣這一邊,不容于廟堂,卻得到江湖的青眼和推崇。
如今就連遠在蘆州九河府的嶺秀山莊都知曉四大臣是忠良之輩,可見江湖對于帝京奪宮之變的態度到底如何。這也是朝廷不去深究支持張肅卿等四大臣的四宗,而支持太后的六宗卻逐漸與太后疏遠的根本緣由。
人心可用。
李玄都并非不諳朝堂世情的江湖莽夫,尤其是與張肅卿相處的那段時間中,他逐漸懂得何謂廟堂之高,故而他的想法并非胡良想得那般簡單。
當年謝太后殺人誅心,將張肅卿置于死地之后,還要給他安上一個大逆不道的謀反罪名,若是按照胡良所說那把,成為舉世無敵的天下第一人之后,一人一劍殺回帝京城中,那么反倒是坐實了所謂張肅卿謀反的名頭,所以李玄都想的是如何借助人心大勢,為張肅卿平反,還給他一個生前身后名。
進了山莊,果真是曲徑通幽,王烈先是請三人到正廳飲茶,由一位老管事在此站著相陪,然后他親自去請莊主。
事實上正如李玄都所猜想的那般,當初何氏先祖建立嶺秀山莊的基業,將其分為南北兩個部分,南山園因為是建造在朝陽一面,算是整個山莊的門戶,而人跡罕至的北山園,則是山莊的后宅,此地建造頗為精巧,不適合廣迎八方客,但卻適合居住,遠離塵世,靜心養氣。
王烈沿著一條鵝卵石小徑快步而行,很快便來到一處遮掩在樹叢中的閣樓外,這兒便是大莊主何勁的書房所在,這位大莊主雖然出身在江湖世家,卻是個文人的性子,不喜學武,喜歡舞文弄墨,在老莊主故去之后,自然支撐不起江河日下的嶺秀山莊,于是這位沾染了太多文人脾氣的大莊主,愈發愁苦抑郁,一天倒是有大半時間都把自己關在這座書房之中,不理俗務。
如此一來,處理山莊俗務的重擔就落在了三莊主王烈的身上,王烈在加入嶺秀山莊之前,是蘆州江湖上的半正半邪人物。想當年他在天柱山下也曾單掌伏雙霸,攔路救孤,然后單憑一雙肉掌殺得水蛟幫一十八名好手斃命江畔,也算是好生了得的人物,只是后來他被仇家設伏圍殺,險些身死,被路過的老莊主所救,為報大恩,這才加入嶺秀山莊,效犬馬之勞。老莊主在臨死之前,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難當山莊大任,于是將王烈提拔為三莊主,如果把這座嶺秀山莊看作是一個小朝廷,那么王烈就是顧命大臣無疑。
只是顧命大臣終究只是顧命而已,君臣有別,所以有些事情,還是要讓這位大莊主來拿主意。
于是他就來到了此地。
王烈來到門外輕輕叩門,不多時屋內響起一個頹廢嗓音,“進來吧。”
王烈推門而入,里頭分為內外兩室,外室為書房,內室為小憩所在。雖說沒有太多顯眼古物,但是僅以一家底蘊富貴而言,其實也不遜色于那些世第書香人家。
嶺秀山莊畢竟是上百年的基業傳承,也曾輝煌煊赫,早些年最為鼎盛的時候,山莊中有先天境的高手坐鎮,交游更是廣闊,能讓徐世嵩親自手書牌匾,可見一斑。縱使現在一時衰落,但底子還在,不但有多年積攢下的錢財,而且還有各處產業,就拿九河府來說,在嶺秀山莊名下的產業,就有當鋪、錢莊、印局、賭坊、藥鋪、瓷器鋪、古玩鋪、書局、行院、糧店、酒樓、鐵匠坊等十幾家之多,在城內有兩處何氏宅邸,在城外有良田千余畝,田莊兩個,佃戶百余人。所以黃白之物,從來不缺。
只是嶺秀山莊到底有多少家底,在各大錢莊票號里有多少銀子,恐怕這位大莊主并不清楚,而是要問負責管錢的二莊主,說起這位二莊主,可謂是整座嶺秀山莊的賬房先生,用山莊里的人話來說,何家天大的家業,金山銀山,七八個賬房也算不清楚,可偏偏就是這位二莊主,一副鐵打的算盤,把偌大的山莊基業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各路買賣也是井井有條,當真是財神爺一般。
不過這位二莊主并不參山莊的江湖紛爭,所以在這等事情上,他甚少出面。
此時書房中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書案后,相貌還算英俊,可氣態萎靡,精神不濟,手邊有一杯清茶,想來是用來提神醒腦之用。
此人便是嶺秀山莊的大莊主何勁了。相較于流水般的銀子都要從十個指頭上過去的二莊主,或是曾經在江湖上闖下過名號的三莊主,這位大莊主實在有些不起眼,雖說已經從當年的少莊主變為了如今的大莊主,但仔細一想,似乎又與當時的少莊主并無二般。
這讓王烈不由想起了當年老莊主還在世時的情景,雖說老莊主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踏足先天境,但從未因此而意志消沉,哪怕是被陳孤鴻打成重傷之后,也仍在病榻上強撐著身體安排身后之事,哪里像現在這位大莊主,竟是如此消沉頹喪,正值壯年,身上的暮氣卻比老莊主這個老人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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