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分江湖愣頭青和老江湖的根本不在于年齡,也不完全取決于閱歷,更多在于為人處世的方法上面。
不過在絕大多數時候,愣頭青這個角色又是由年輕人扮演的,因為江湖非是善地,如果一個人不愿意做一個老江湖,又沒有足夠顯赫的背景作為支撐,那么他多半是活不到年老的。
愣頭青不懂銀錢,不懂世道艱難,不懂人性傾軋,不懂人心險惡。但是老江湖不會,老江湖也許不會主動作惡,甚至還能保持幾分俠義心腸,卻很難不去思前顧后,很難不懂心機經營,很難不庸俗世故。
試問,誰不想做一個兩袖清風、肩挑明月的謙謙君子?關鍵不在于愿不愿,而在于能不能。
尤其是清微宗這樣的環境,幾代人的斗爭貫穿了整個宗門上下,在這樣的宗門中生存,不心機、不城府、不世故,是萬萬不行的。所以清微宗中,少有真性情之人,多是城府深沉之輩,被人稱作東海怪人。當然,就算有那多是性情之人的宗門,在江湖這方是非地中,也是萬萬難以壯大的,更不可能走到清微宗這般江湖地位的。
在江湖爭斗中,愣頭青與老江湖的爭斗,是幼稚和不成熟之間的爭斗。愣頭青每次出手,通常不會顧忌后果如何,很多時候只是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也無法造成太大的傷害,至多是傷一人或殺一人。可老江湖不一樣,他們也會有意氣用事的時候,但那只是少數時候而已,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老江湖都是隱忍的,若是不能一擊致命,絕不會貿然出手,但每次出手,都是為了赤裸裸的利益,更會置人于死地,江湖上的許多滅門慘案便是由此而來。
老江湖和愣頭青之間也是相對而言。李道虛毫無疑問就是一位老謀深算的老江湖,在他面前,李非煙便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愣頭青。她總是太過天真和想當然,性情又太過沖動冒進,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不懂得隱忍迂回,若不是姐姐李卿云的死讓她有所醒悟,也許如今的李非煙還是那個大小姐脾氣。可就算如此,李非煙最終還是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離開清微宗,這才有了后來被困鎮魔臺之厄。
反而李玄都,在李道虛和張海石的影響下,逐漸變得世故,這種變化是極其細微且難以察覺的,更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哪怕是李玄都,也會沉浸在自己的大義之中,卻對自身所發生的變化而少有察覺。這便是儒家為何提倡“每日三省吾身”的緣由所在。
世上最讓人心冷之事,無外乎那么幾樣,自己付出真心,旁人卻不當一回事。李非煙的黯然,讓李玄都感到幾分慚愧。因為這位師姑還記得當年那個少年,長大的少年卻早已忘了這位失蹤多年的師姑。
一番反思之后,李玄都嘆息一聲,輕聲道:“師姑。”
李非煙看了他一眼,雖然她年紀已經不小,算起來比張海石還要大上幾歲,但不知是容顏未老的緣故,還是天性使然,仍是保持了年輕女子的許多脾性,此時便沒好氣道:“喊我做什么?”
李玄都有了瞬間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還未踏足江湖的少年時候,與陸雁冰一起跟隨這位師姑出海,最遠的一次甚至進入北海境內,登上一座隨海水漂流的冰山,一直遙遙可見連綿冰川才算罷休。這位師姑可不是那種持重長輩,不僅會和晚輩嬉鬧,偶爾也會發些小脾氣,李玄都記得有一次陸雁冰不知怎么惹怒了李非煙,李非煙當然不會像對待李如師那樣對待小孩子,卻會故意不理她,讓當時還小的陸雁冰哄了李非煙好久。
不過陸雁冰也受了李非煙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讓她不想再做一個跟在李玄都屁股后面的小丫頭,想要獨自站出來,可她又沒有在清微宗中站穩腳跟的絕對實力,這就導致了她為求自保,不得不成為一顆墻頭草。有些時候,隨風搖擺是一種優秀的能力,但不忘初心才是真正可貴的品質。此心不改也許會讓自己走上一條不歸之路,終致萬劫不復,但也有可能走出一條通天大道,誕生奇跡。
陸雁冰選擇前者,李玄都選擇了后者。
當李玄都回過神時,發現李非煙正盯著自己,目光不太善。
李玄都輕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已經被李非煙用雙手再次捏住了臉頰。
李非煙微微用力,使得李玄都的嘴角上扯,被扯成一個彎月的形狀,質問道:“紫府,年紀大了就是不一樣,不僅僅是長高了,膽子也大了,你以為你是跟誰說話,還敢走神,嗯?”
李玄都只能伸手按住李非煙的雙手:“師姑,你先松手,讓別人看見,這、這成何體統?”
說話之間,李玄都手上已經用出九成力道,不過也激發了李非煙的氣機反擊,兩人的氣機相撞,使得李非煙感覺自己的手掌微微發麻,甚至還有些針扎的刺痛,臉上閃過一抹驚訝神情。她松開李玄都,贊嘆道:“好小子,再過兩年,恐怕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了。”
提到這個,李玄都擺了擺手道:“這算什么,師姑你大概還不知道,前些年的時候,我也是名列太玄榜上,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愛,贈了個紫府劍仙的稱號,讓師姑見笑了。”
這次李非煙直接捏住了李玄都的耳朵:“那可真是出息了,是不是欺負師姑我沒登上過太玄榜?是不是啊,紫!府!劍!仙!”
李玄都只能舉手告饒。
李非煙這才松開手:“你剛才想說什么?”
李玄都嘆道:“我想說…抱歉。”
李非煙一怔,搖頭笑道:“我當是什么事呢,你是不是看我剛才失落的樣子,就覺得應該安慰我?你總是這樣,看上去剛強,實則是個心軟的小家伙。”
說到這兒,李非煙指了指自己,笑道:“你師姑是個什么樣的人?當年我姐姐死了,我也沒流過一滴淚,我會為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小白眼狼傷心?做夢吧。”
李玄都也笑了:“師姑也總是這樣,看上去沒心沒肺,實則也是嘴硬心軟。若是真不在意,當年又何必離開清微宗。”
說到這兒,李玄都猶豫了一下,方才說道:“其實這聲師姑,我也不知喊得妥不妥當,實不相瞞,如今的我已經師父逐出師門,不再是清微宗弟子了。”
“我知道。”李非煙淡然道:“我在鎮魔臺上也不全然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在張老兒的默許下,那個叫張非山的小家伙會給我說些山下之事,作為交換,我也會教他些劍術,姑且算是我的半個傳人吧。你的事情,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你與李道虛根本不是一路人,你與司徒玄策倒是更像一些。”
“至于司徒玄策。”李非煙嘿然一聲:“死得蹊蹺,雖然不是李道虛親自動手,但李道虛也沒有出手相救。若非這個原因,張海石又豈會與李道虛反目。不過張海石不像我這么傻,他會把自己保護起來,讓李道虛無法動他,所謂投鼠忌器,張海石就是那只藏身于眾多器皿中的老鼠,李道虛不想打碎一些瓶瓶罐罐,真不好抓到這只老鼠。”
提起二師兄,李玄都的面容變得柔和起來。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想要擁有什么。李玄都不缺功法秘籍,不缺名聲地位,他缺的是家人,因為他自小孤苦,不知父母何人,所以對于每個身邊之人都格外珍視,他將清微宗稱作家里,將李道虛稱作老爺子,哪怕陸雁冰曾經有過類似背叛行徑,他也可以不計前嫌,再見到陸雁冰之后,絕口不提天樂宗之事,不是他大度,只是他想維持自己有一個家的樣子,哪怕是表面上的維持。
對于李非煙,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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