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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江湖俠氣

  經此一戰,皂閣宗弟子雖然在人數上還占據著優勢,但是在高手層次上已經比不得正道一派,畢竟正道這邊除了李玄都、顏飛卿等人,還有八位黑白譜上的高手,更有悟真這等太玄榜高人,實在不是人數可以填補回來,所以皂閣宗弟子只能放棄守橋和廣場,向后收縮入長生宮中。

  只是正道中人也傷亡慘重,無力追擊,只能暫且休整。

  顏飛卿與吳圭未分勝負,休戰之后,他燃燒了兩道“子符”,事先他就已經與陸夫人約定,燃燒一道“子符”便是派遣一百人下來,他手中總共持有七道“子符”,此時燃燒兩道“子符”便是派遣兩百人,然后又讓傷勢較輕之人幫著照顧傷員,待到那兩百援軍趕到,便將戰死之人的遺骸和傷員一并送到地面上去。

  在這些戰死和受傷之人之中,以正一宗的弟子居多,這也是正一宗能夠穩坐正道盟主的根由所在,萬事先要服人,正一宗的弟子走在最前面,“正一”令旗也并非是強制召人前來,大家都是自愿參與此事,再加上顏飛卿這位小天師更是身先士卒,所以就算是死了,那也是罪責算在邪道中人的頭上。

  故而此時傷亡雖多,但是士氣不弱,而且許多原本并不熟識的各派弟子,經過此戰之后,那就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誼,說不定還能成為生死之交,若是有門派因為在今日之戰中受創嚴重而被其他門派欺凌,那么今日這些同進同退的“袍澤”定然不會坐視不管。

  這就是江湖上的交情了。

  江湖上固然有種種算計利害,也有太多的人心難測,可江湖上也有義薄云天,一諾千金重,也有感人肺腑、動人心魄的生死之交。

  一名年輕人滿臉淚水,對身邊一位中年男子哽咽道:“師兄,

  小師弟死了。”

  一名渾身上下都是血跡灰塵的中年漢子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平素就不善言辭的漢子,在這個時候更不知道該如何寬慰。

  他們師兄弟三人這次結伴行走江湖,兩位師弟都是第一次行走江湖,離開師門之前,師父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這個做師兄的好生照看兩位師弟,尤其是那位小師弟,是個天資根骨極佳的好苗子,今年才剛剛十八歲,就已經有了抱丹境的修為,師父說他有望在三十歲的時候踏足先天境,所以心心念念想要讓小師弟接過他的衣缽,這次走江湖也是以歷練為主,順帶見一見人情,拜訪一下師門的世交,也好為日后打下基礎,之所以會參與到此事之中,是因為當時他們正在一位故交的府上做客,見到正一宗的號令之后,故交門內弟子盡皆前往,他們若是不去,便成了畏縮不前、膽小怕事,要讓人恥笑的,于是便結伴前往,哪成想竟是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想到這兒,漢子又是忍不住嘆息一聲。回到師門之后,真不知該怎么向師父交代,怨正一宗?沒有這個道理。怨皂閣宗?可皂閣宗又何曾怕過這些,想要向皂閣宗討一個說法的人,又有幾個能成的?

  到頭來,還是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怨自己本事不濟。

  中年漢子沉默了許久,終于想出了幾句言辭,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輕聲道:“待會兒咱們就多殺幾個皂閣宗的妖人,為小師弟報仇。”

  年輕人伸手擦去臉上的淚水,重重點頭。

  中年漢子又是嘆息一聲,他感覺自己過去一年里的嘆息都沒有今天一天多,然后他抬頭瞥了眼遠處的身影,心底里生出一股佩服。

  方才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位皂閣宗的女子高人,看那架勢比起悟真大師也不遑多讓,殺起人來就如殺雞宰牛一般,無人可擋,同時還帶著好些銅皮鐵骨的鐵尸。多虧有這這位佩刀又用短劍的年輕公子,直接將那些鐵尸砍殺大半。之后那名女子看不下去了,直接親自下出手。竟是沒能在這位年輕公子的手中討到太多便宜,最終兩人互換了一手,年輕公子挨了那女子一掌,半邊身子都被黑火籠罩,不過那年輕公子也給了那女子一劍,刺穿了她的胸口,那女子便不見了蹤影。

  難怪顏掌教和蘇仙子都要對這位年輕公子以禮相待,還是有本事啊,說到底,別的都是虛的,自家實打實的能耐是在江湖上立足的本錢,否則誰會高看你一眼?

  這漢子也算是老江湖了,要說完全不怕死,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他這般閱歷早就過了頭腦發熱的年紀,尤其是娶妻生子之后,所想的事情也就更多,若是說為了什么正邪大義讓他平白無故去死,那他肯定是不愿意,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皂閣宗先是拿整個北芒縣祭煉邪術,又用養尸地煉尸,這其中難保就沒有誰的親戚朋友,就算沒有,現在不管不聞,等真到了自己的頭上,又能指望誰去?

  再者說了,顏飛卿這些領頭之人,也沒有躲在后頭讓他們去送死,而是個個身先士卒,就拿這位年輕公子來說,必然是出身不凡,日后前程遠大,可人家都敢殊死一搏,甚至小半個身子都要被打爛了,那他們這些普通江湖人還有什么不敢的?

  若是這樣還怕死畏戰,那就不要來參與此事了。

  漢子也是從愣頭青一步步走過來的,誰不曾向往那些大俠客蕩氣回腸的事跡?孤身一人從朝廷大宦的手中救回忠良遺孤,寥寥七人為了一言之諾遠赴塞外二十年,雪夜提刀手刃仇人頭顱,這種事跡實在太多太多了。漢子希望日后有人談起今日之事的時候,認識他的人也會提起他的名字,也會有人豎起大拇指,稱贊他一聲,若是他不幸死了,而兒子長大成人之后,也不會覺得他這個做父親的辱沒了名聲。

  李玄都獨自一人站在遠處。

  剛剛一番大戰,他被耿月拍了一掌,那黑焰也著實古怪,不傷衣物分毫,卻直達肌里,若不是他體內有“逆天劫”劍氣流轉,將這黑焰化去,怕是他要在這上面吃一個大虧。

  其實在漢子抬頭之前,他一直在望著那中年漢子。

  廟堂文武廟堂亡,江湖兒女江湖死。

  李玄都忽然記起一首詞,詞的作者并不如何出名,但是這首詞的上半闕卻讓曾經的李玄都尤為喜愛。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只是后來再讀這時詞時,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心態已是大不同,于是下半闕可言李玄都心志。

  他喃喃道:“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蘇云媗來到他的身旁,輕聲道:“好一首《少年俠氣》,倒是難得聽到紫府托詞以明心志。”

  李玄都搖頭一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蘇云媗嘆了一口氣,看著李玄都問道:“往事多苦,有些時候,我寧可挨上一劍,都不愿回憶起某些傷心往事。”

  李玄都面色古怪地望著她,直到蘇云媗都有點不自在了,這才聽李玄都認真說道:“這兩樣我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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