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朱祁鎮的試探 自從他親政之后,就知道天下太平就是一個偽命題。
只要天下之間國家分別消滅不了,實際上各種矛盾消滅不了,就沒有太平可言。
只要不是天下大同,任何形式的所謂安享太平,不過是遺禍后世。
任何享受與懈怠,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或許是你的前輩付出了,或者說你的后輩們代你付出。
這就是朱祁鎮與文武百官從認知層面的不契合。
在劉球在很多人看來,而今大明就已經很好了。國力強盛,政府富足,外部威脅消弭,而內部矛盾還在控制之中。
朱祁鎮深吸幾口氣,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怒火,說道:“你以為朕不敢殺人嗎?”
劉球說道:“如果臣一死可以換陛下休兵止戰,換來無數河北,西北百姓父子得全,夫妻得保,臣一死何憾。”
李賢此刻臉色微變,狠狠一腳踩在劉球腳上,行禮說道:“陛下,劉公不過是一時失言而已,陛下如果加以極刑,豈不是有傷陛下之明,請陛下示之以寬。”
“父皇。”一直在旁邊的旁聽的太子立即出列,行禮說道:“兒臣為陛下賀,國有諫臣,乃社稷之福。”
朱祁鎮心中冷笑,對太子說道:“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
太子身上一顫。
對于太子來說,朱祁鎮是有雙重屬性的,既是父親又是君主,朱祁鎮在太子心中的權威也是雙重的。
他出來回護劉球已經用盡了所有勇氣,被朱祁鎮如此訓斥,自然是一個字也不敢多說。跪在一側,低頭俯首。
一會兒功夫,朱祁鎮已經將自己的情緒控制的七七八八了。
什么怒火,什么傷心,什么委屈,都一掃而空,又恢復到冰冷的如鐵的思維之中,是一個皇帝的思維。
首先他想到,劉球不能殺。
劉球聲望重于天下,乃是士林清望所寄。他是能執掌士林輿論的那一個人。
殺了劉球,就代表與士大夫集團公開決裂。
當然了,以朱祁鎮而今的權威,殺一劉球,未必殺不得,就好像是太宗皇帝殺方孝孺一般,太祖皇帝處罰劉三吾一般,后患都很大。
特別是方孝孺之死,就代表了大明皇室與士林之間的決裂,這一件事情即便是在這個時代,依然還有影響力。
殺一劉球。
固然不可能如當初滅方孝孺十族政治影響力大,但是可以想象大明內部的政爭的加劇,君臣之間隔閡的加深。
這不是現在朱祁鎮想要的。
朱祁鎮其實也知道,他提出西征,其實有一點不合時宜,是有一點早的。
雖然大明在南邊用兵,北邊邊軍與京營已經修整了好幾年了,于謙深耕西北,多年以來,朱祁鎮都沒有調西北的存糧,修繕水利,屯兵積糧,為出兵西域做準備。
這一點于謙做的很好。
但是安南的戰事畢竟沒有結束。
在國家財政之上,是有一些困難。當然了這種困難,與正統十四年的財政危機來比,就差太遠了。
是那種撐一撐就過去的危機。
最好的時機,應該是安南戰事平息,最少從大軍作戰轉為治安戰,大軍只需留駐的軍隊之外,就可以從安南撤軍再打不遲。
只是朱祁鎮這樣做,其實有一點試探的意味。
朱祁鎮既然做出決定,改變現有的政策。卻也不能輕舉妄動,畢竟朝廷大政的改弦易轍,倉促為之。恐怕出亂子。
就好像是趙高亂政之前,也要先指鹿為馬,先看看誰是自己人,誰是敵人。
而今朱祁鎮這個西征政策,也是想看看,誰是聽話的,誰是不聽話的。
朱祁鎮預料到了,必然有人反對。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劉球會如此激烈的反對。
甚至朱祁鎮可以預料到,這不是一次矛盾的積累,而是不知道多少對朱祁鎮行政不滿的總爆發。
李賢看似做和事老。其實他所站的位置非常明顯,他內心是同意劉球的意見,只是他更多心念大局。不愿意在內閣會議之上,鬧出嚴重的政治事件,比如朱祁鎮一怒殺了劉球。
朱祁鎮之所以用西征這一件事情做試探,其實他知道,他要做的事情,在士大夫的接受程度上,要比西征這一件事情難以接受太多了。
西征這一件事情,無非是武勛集團擴張,北方百姓大概有受一些苦。但是對大多數士大夫集團并沒有切膚之痛。
但是朱祁鎮接下來的舉動,定然會讓他們有切膚之痛。
而劉球這一件事情都無法接受。
如何期盼他們接受別的事情。
甚至,朱祁鎮一直以來想用穩健妥協的態度,來推行自己的政策,本身就是一個妄想。
朱祁鎮從罷免曹鼐之后,一直以來君臣和睦的政治姿態,也要有改變了。
一來是,文官士大夫已經從朱祁鎮當初罷免曹鼐內閣之中走了出來。二來就是朱祁鎮的功勞了。
朱祁鎮很多事情,特別是對內閣的放權,其實助漲了文官士大夫勢力的增長。
三來是,就是隨著朱祁鎮很多政策,其實都觸動了很多人的利益。不是一次,也不是兩次,而是多次。
特別是南方士大夫。
蘇州陸永案不過是一個縮影而已。
也許這些人并沒有與朱祁鎮對抗到底的意思,但是他們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否則皇帝以為他這樣做沒有問題,繼續肆無忌憚怎么辦?
政治就是這樣赤裸裸的。
朱祁鎮一瞬間因為這一件事情想到了很多,當然了未必全部是真的。只是朱祁鎮而今正是心思敏感之時,所以疑心特別重。
他更多從最嚴重的角度來看。
劉球在朱祁鎮的眼中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當然了,這個死人,未必是生理上的死亡。而是政治上的死亡。
殺不殺劉球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西征這一件事情,必須做下來。
如果剛剛開始朱祁鎮有試探的意思,而今這一件事情,似乎成為朱祁鎮的權威的試金石。
政治上所有人都追求強者。
如果今日區區劉球就能阻止朱祁鎮的施政,或許在歷史上能得道一個美名,但是朱祁鎮今后想做什么,就會有無數個劉球來效仿前賢。
他要做事情的政治阻力,就高出無數輩。
朱祁鎮冷笑一聲說道:“我豈會使此獠獨得直名,既然他連君前都會胡言亂語,想來是年事已高,神志不清了,令太醫院診治,先回府修養吧。”
朱祁鎮這一句話,劉球就被神志不清了。
劉球對這局面早就有所預料,淡然的將頭上的烏紗帽放下來,說道:“臣謝主隆恩,只是西征的確不合時宜。”
朱祁鎮只是冷哼一聲。
懷恩會意,立即帶了兩個小太監上前,說道:“劉大人,不要讓小的難做。”
劉球面無表情,行禮如儀,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只是在邁出武英殿的門檻上的時候,重重被拌了一下,差點被絆倒了。
朱祁鎮問道:“你們誰愿意與劉球一起?”
場上自然是雅雀無聲。
沒有敢在這個時候觸怒皇帝。
朱祁鎮目光掃過所有人,說道:“既然如此,這一件事情就定下了,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做準備,明年大軍征西域。”
楊洪與羅通并列出列說道:“臣等遵旨。”
他們也暗暗松了一口氣,朱祁鎮雖然生氣也沒有意氣用事,而今已經是秋天,冬日用兵不便,故而將西征的日子定在明年。
這還有一段時間可以供準備,也不算是倉促。
隨即朱祁鎮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