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霄終于明白張瀟說的地下城主府是什么意思了。
黑瘦漢子叫黑蛇,原本是一名北線聯軍因傷退伍的軍人,曾追隨張瀟守衛崇山城。退伍后無家可歸,就被張瀟招納到十八行。如他一樣出身來歷的人還有幾位,境況也相差無幾,主要替張瀟負責這套地下秩序的運轉。
崇山之戰后,北線聯軍退伍了一批傷殘老卒,遵照神圣東盟政府的政策,理當優先就地安置。
奉陽城要承擔六千這樣的老卒。
這些老卒們半生在邊關打生打死,早就失去了其他生活技能和融入到社會的能力。毫無疑問,這么一群飽受戰爭創傷幾乎無法融入社會的老卒,安置他們對誰來說都是個極大的麻煩。
許笑杰有心留下他們繼續在軍中效力,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他也有他的局限。
白宗元當然也不愿接收。為這個事,他甚至和許笑杰曾兩次大打出手。
最終,許笑杰把這個難題丟給了張瀟。
于是就有了這套地下城市管理體系。
如果說十八行擺在外面的生意是張瀟的面子,那這些人組成的這套體系便是張瀟手中的里子了。
張瀟坐在那里愁眉不展,黑蛇領命出去辦事了,屋子里只有夫婦兩個。
“寧東風是什么人?為什么你會覺得他是個麻煩?”白凌霄湊過來給張瀟倒了杯水。
“南國寧氏出身的奇葩。”張瀟說道:“在長安被冷落了很長時間,不知道燒對了那根香,忽然取代溫仙州跑到北邊來領軍,這廝為人刻板,做事不近人情,曾經試圖把龍梅雪骨的親妹子獻給漢王,媚上邀寵的嘴臉令人作嘔。”
“你怎么對這個人這么熟悉?”白凌霄好奇怪的問。
“說來話長,一個與我有恩的阿姨恰巧是此人的前夫人。”
“有人說得上話,事情不就好辦些了?”白凌霄聽的不仔細,沒注意到張瀟說的是前夫人。
“不是冤家不聚頭,如果請杜姨跟他聯絡只會適得其反。”張瀟沉吟著,自顧自說道:“這個人無論如何都需拿下,否則后面的計劃便無法推進。”
拿下北線聯軍的大將軍?白凌霄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可是坐擁八百載白氏底蘊的爹爹都辦不到的事。什么時候市井江湖的影響力大到這個地步了?從前在空羽城陪黑鷹爺爺聊天,倒是聽老人家說過江湖的水很大很深,指不定哪里忽然就冒出條大龍來讓全天下大吃一驚。
可再怎么想象力豐富的人,也沒辦法把凡夫俗子出身的官人跟那種驚天下的江湖大潛龍聯系起來吧。
“官人,你剛才好像說要拿下北線聯軍的大將軍?”
“嗯。”張瀟毫無自覺的點點頭。
白凌霄狠狠吐了口氣,道:“官人的口氣比我這一下大多了。”
張瀟看她的動作可愛,忍俊不住笑了,淡淡道:“也沒你想的那么難,我能把義兄運作到按察司大統領的位置上去,拿下區區一個北線聯軍大將軍又有何難,只不過現在人還沒來,總要先看看再說。”反手又按響了另外一只鈴鐺。
白凌霄不知道怎么接他這句話,這男人怎么這么自信,這么荒唐的事情到他嘴里跟真事兒似的。
門口又有腳步聲。
這次進來的是一個沒了半條手臂還跛了一條腿的大個子。殘了的半條手臂前端換成了一只寒光閃閃的鋼鉤,跛了的那條腿從膝蓋以下安了義肢。
進門后徑直走到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瞧都沒瞧白凌霄一眼。開口便道:“羅烈任職西路游擊將軍,已經換防到崇山城西路,這個寧東風來了以后如果不聽話,咱們可以保證他令不出大營,沒啥好擔心的。”
“溫文臺,你這毛毛躁躁的習慣啥時候能改改。”張瀟嘴里批評,眼睛里卻全是欣賞和親近。唇角掛著笑意。
“改不了。”溫文臺口氣生硬的倒好像他才是坐在桌子里邊的人,道:“除非把小叔你的腦袋切下來換到我脖子上,你早就說過我就是屬狗肉的,好吃,上不了席面。”
“你倒不客氣,我這還沒夸你呢,自己先夸上了。”張瀟從抽屜里摸出一盒子丟過去,道:“少抽點,夜里疼的時候讓你媳婦搓藥酒,別總指著這東西。”
“多謝小叔體恤,我這輩子就剩下三件事物放不下,兒子媳婦,族叔和您的大恩,再就是它了。”溫文臺立即眉花眼笑,道:“寧東風的事兒您交給我只管放心,甭看大將軍離任了,大營里的事還得看咱爺們兒的臉色。”
“放屁!”張瀟一指門口,道:“懶得看你這癮君子蠢樣,立即用圓潤的方式離開我的屋子。”
“好嘞。”溫文臺抱著盒子,心情明顯比進門時好多了,一瘸一蹦的出去了。
白凌霄看著他的背影,有點想不明白,張瀟就打算用這么個人來對付寧東風?
“他的手是被蠻族大將胡爾卡金的烏金斬虎刀砍斷的,那一刀還在我背上留下一道疤。”張瀟道:“不要看他人長得糙,對媳婦和孩子好著呢。”
“原來他的手臂是為你斷的。”白凌霄動容過后又不禁好奇的問:“他怎么喊你小叔?”
“他是溫仙州從老家帶出來的本家侄子,溫仙州這老不修的非要與我兄弟相稱,逼著他喊我小叔。”張瀟一臉不情不愿,道:“那老家伙五十了,比岳父還年長。”
“以前總聽爹爹說人生三義,總角之義,患難之義,袍澤之義,今天算開眼界了。”
“戰場上的愛與恨都是以命換命來的。”張瀟道:“這樣的交情最簡單純粹,這些老卒跟著我出生入死,我們都曾把彼此的后背交給對方,現在他們有的身體殘了,有的腦子出了問題,東盟政府不愿意管他們,我不能不管,在崇山的時候,他們敬我愛我,每次作戰都有幾個人緊隨我沖陣拼殺,就是為了生死關頭能為我擋刀槍。”
白凌霄聽得心湖激蕩,熱淚盈眶,慨嘆道:“不曾想官人還有過這樣的經歷。”
屋子的角落響起一聲鈴鐺。
“多日沒來,今晚還有不少事需要處理,你若是疲倦了,里邊有休息室,可以去睡會兒。”張瀟看著白凌霄臉上的淚痕,小媳婦也是性情中人啊。
白凌霄搖頭,道:“我不困也不累,就看著你做事。”
張瀟點點頭,沒有強求。又按了一下那個按鈕。
這次進來的是一個乞丐。
四肢健全,亂糟糟的頭發,滿臉滯泥和一部虬髯混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也都殘破不堪,趿拉著一雙露腳趾頭的爛靴子,貌似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的物品就是他背后的一只大酒葫蘆。
這家伙進門后,邊走邊在身上亂抓,不客氣的坐下來以后,還在那里抓耳撓腮,沒有一時半刻消停。一雙鷹隼似的眼睛賊亮賊亮的,對著白凌霄盯了一會兒,忽然起身站在椅子上,躬身道:“拜見弟妹。”
白凌霄先是吃了一驚,這人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隨即連忙起身還禮,一時又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對方,場面稍微有些尷尬,只好抱怨的白了身旁男人一眼。
張瀟笑著介紹道:“這是高云龍大哥。”
這時對方伸出一只臟兮兮的大手過來。白凌霄沒有絲毫猶豫,用白生生的小手去握,對方的大手卻又立即抽了回去。哈哈笑道:“險些忘記了,這幾天手氣好,還要指著這只手贏錢呢,可不能讓女人碰到。”
張瀟道:“就你怪話多,我媳婦可是白菩薩一樣的人,跟你握手是給你福氣。”
高云龍笑道:“女子是好女子,可惜眼神不好,選了你這小壞蛋,一輩子不知要吃多少苦。”
張瀟沒搭理他的調侃,對白凌霄說道:“高大哥是我的老上級了,從前在北線聯軍擔任副將,主要負責斥候工作。”
“哎喲,那真是失敬了。”白凌霄連忙正了正衣襟,款步繞過桌子來到這位高大哥面前,深深萬福一拜,道:“張白氏凌霄見過高大哥,剛才失禮之處還請兄長寬宥。”
高云龍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正色道:“弟妹快快請起,你這可要折煞愚兄了。”轉臉看向張瀟,道:“你小子還在那里杵著,是想瞧我的笑話嗎?”
張瀟嘿嘿一笑,過來挽起白凌霄,道:“高大哥不喜俗禮,在他面前越隨意越好。”
白凌霄點點頭,回到桌邊拿起茶壺,道:“你們盡管談你們的,我給你們斟茶。”
高云龍連忙拒絕,一拍酒葫蘆,道:“給你男人就行了,我只喝這個。”轉而對張瀟問道:“說罷,把我叫來什么事?”
張瀟回到自己的位置,說道:“有個很重要的差事本來是非你不可,但我又有點擔心你飲酒過量,老胳膊老腿兒早就生銹,不知道還成不成。”
“成啊!”高云龍眼睛一亮,拍著胸脯說道:“你高大哥還沒老呢,別看喝的多,吃的也不少,一頓半只醬鴨子,發面劉蒸的大饅頭,一頓能吃仨。”
“真成?”
“肯定的啊!”高云龍道:“我還沒老到混吃等死,指著你養老送終的地步。”
張瀟點點頭,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我招募了五十個新人,想請你帶著他們走一趟首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