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四五天的大雨,再一次毫無征兆的傾瀉下來。
整個天際都被烏云籠罩得黑沉沉一片,豆大的雨珠連著線砸在地面上,激起了一蓬蓬的白色水花。
急驟的雨水,很快就在地上匯成了無數條小溪,融著殷紅的鮮血,往丹水河緩緩流去。
被逼入絕境的趙軍將士,就在這磅礴的大雨之中,向著他們面前的那道銅墻鐵壁,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絕望的沖擊。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蕭何。數日之前,他們借助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出其不意的突破了秦軍防線,創造出一天之內全殲商於軍團、攻克泫氏、并且險些生擒秦國大將王龁的輝煌戰績。
然而到了今天,當他們再次面對泫氏城的時候,漫天瓢潑的大雨,反倒成了噩夢般的阻礙。
冰冷雨幕正無情的洗刷著整個天地,令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趙國最勇敢的戰士們,義無反顧的沖入這混沌的世界里,用血肉之軀碰撞著同樣冰冷的箭矢、長戈和高墻。
嘶啞的喊殺聲幾乎被雨聲完全掩蓋,聽上去更像是來自煉獄的怨靈在嚎啕,撕心裂肺卻又茫然無助。
一批又一批的趙軍被不停的調上前線,他們就直接踩過同伴的尸體,向著大雨、向著秦軍、向著恐怖森然的泫氏城,發起瘋狂的沖鋒。
但是,一切的努力又都是徒勞的。
僅僅兩天的功夫,趙軍就直接陣亡一萬四千多人,傷員則多達三萬。新調來的一個步兵軍團,整整六千鐵甲,一天時間便死傷殆盡,人命成了這里最不值錢的東西。
可即便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他們仍舊沒能成功突破秦軍防線,更沒有把泫氏城攻克下來。
秦國同樣也調來了大批的生力軍,死死的堵在陣地上,就是不讓趙軍前進半步。
隨著天氣日趨惡劣,趙軍的攻勢也終于漸漸放緩,同時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擺到了他們的面前——斷糧了。
趙括發動總攻時,全軍隨身攜帶的口糧,在正常情況下僅僅夠三五天之用,即使大家都節省著吃,頂多也只能撐十天的光景。按照他的設想,趙軍在順利推進的過程中,位于大糧山的輜重營跟進配合行動,沿丹水、泫氏至空倉嶺一線,設立至少兩條補給通道,無論怎樣,也都能持續保障軍糧的供應。
可是萬萬沒想到,對面的武安君白起根本就沒打算給他這個機會。趙軍的主力一離開泫氏城,三路秦軍便從各自的隱蔽位置出發,沿著山嶺河谷的密林小路,分別襲擊泫氏城、丹水防線和大糧山,一舉切斷了整個趙軍的補給線。
眼下雙方浴血廝殺了七天七夜,趙軍一直沒有得到新的糧食補給,眼瞅隨身帶著的口糧就要見底,上上下下都不禁慌了起來。
要知道,打仗這種事情,那絕對屬于高強度運動,對體能的消耗情況,簡直就是無法想象的。所以,越是在激烈戰斗的過程中,軍人們對于補充熱量的需求就越高 ,如果吃不飽肚子,別說舍命干架了,就是站著走著他都沒力氣。
趙括是一個只會談論兵法的書呆子,在全軍向敵人發動總攻的時候,他居然還在算計把一天的口糧分成兩天吃,這原本就會大大降低軍隊的士氣和戰力,可現在倒好,別說一天分成兩天吃,接下來恐怕連半天的糧食都不夠了。
由于各部隊都出現了嚴重的缺糧狀況,一線的指揮官們不敢再組織大規模的進攻,隨著雨越下越大,他們紛紛決定暫時偃旗息鼓,將兵馬從前線上撤下來,略作休整喘息。
恰好在這個時候,趙括最新的命令也傳來了。他指示正奉命攻打長平關和故關的兩支軍團,立即停止作戰,改為向泫氏城這邊靠攏,而自己統帶的主力部隊,也即將撤離光狼城和空倉嶺戰場,轉頭回師,集中優勢兵力突擊丹水。
這個戰略意圖非常明顯,那就是不顧一切打通后路,至少也要讓大糧山的物資能夠及時輸送過來,以解燃眉之急。
再這么餓下去的話,四十多萬大軍根本不用秦國人打,自己恐怕就要崩潰了。
在樹林里面躲了好幾天的趙亮,也終于在這個時候被趙軍發現了蹤跡。
因為攻打泫氏城的戰斗暫時告一段落,而各路友軍兵馬也將要在此集結,所以,趙養乙麾下的將士們開始有針對性的肅清周圍環境,整理大部隊安營扎寨的區域。
下午的時候,一支趙軍巡邏隊搜到了趙亮所在的地方,發現這里居然還藏著兩個鬼鬼祟祟的家伙,上前一盤問,才知道對方竟是堂堂的上士大人。他們不敢怠慢,連忙把趙亮賀山帶回了大營,向趙養乙報告。
趙養乙之前認識趙亮,叫來一看,果真是那位典府上士,不由得略感愕然。
趙亮心里極度郁悶,但此時也只能先硬著頭皮,對付眼前的局面,省得引起對方疑心,再惹出什么別的麻煩來。于是,趙亮忽悠趙養乙,說自己之前奉趙括之命,為大軍建立補給線,沒想到親自出馬還是晚了一步,被搶先抵達此處的秦軍堵在了丹水西岸。
并且,他還與秦軍的斥候隊意外遭遇,一番激戰后,他身邊的護衛幾乎全部陣亡,自己則死里逃生,躲進了密林。
這番說辭,在趙國大軍被重重圍困的背景之下,顯得非常合理,所以趙養乙不僅毫不懷疑,而且還連連寬慰趙亮,說現在他已經安全了,在趙軍大營里,不用再擔驚受怕。
同時,趙養乙還喊來手下,讓他們給趙亮找個干凈帳篷,弄些雜面糊糊,湊合著吃口熱乎飯,好好休息一番。
趙亮謝過趙養乙的關照,遂告辭離開,在軍士的引領下,帶著仍舊半瘋半傻的賀山安頓下來。
說實話,這幾天他倆一直躲在林子里,唯一能吃的就是山間野果,嘴巴都吃的發木了,眼下住進軍營,雖然并沒有什么像樣的干糧菜肴,但雜面糊糊畢竟也算是正經的飯食,香氣飄來,趙亮頓時忍不住食指大動、口水橫流,呼嚕呼嚕的連喝了三大碗,這才心滿 意足的撂下筷子,摸著自己那圓滾滾的肚皮,躺在草席上歇乏。
賀山一臉傻相的湊了過來,憨憨的說道:“還餓,還…還想吃。”
趙亮頭枕著胳膊,轉臉看了看那口被賀山刮得干干凈凈的鐵鍋,不僅是又好氣又好笑:“大哥,你一個人吃了大半鍋的糊糊,還餓啊?”
賀山就像個小娃娃似的,委屈巴巴的看著趙亮:“還餓。”
趙亮被他那無辜的小眼神盯得實在有些無奈,只好一邊搖頭嘆氣,一邊爬起身來,拎著空鍋走出帳篷,尋管事的軍官再要些食物。
軍官瞅瞅那光可鑒人的鍋底,悄悄的咽了咽口水,然后對趙亮耐心解釋,眼下他這里也并沒有多余的糧食了。之前分給趙亮二人的這鍋雜面糊糊,差不多是一個小隊十幾名戰士半日的口糧,若不是趙養乙將軍特別吩咐,他們輕易都不敢如此浪費的。
趙亮聞言大窘,連忙向那軍官道歉,說自己一時忘了軍糧緊張的現狀,害得對方為難了。同時,他心里面也不禁暗暗感慨,這一鍋稀湯寡水的雜面糊糊,居然是十幾個戰士的一頓正餐,趙軍的處境究竟惡劣到何等地步,也就可想而知了。
眼見趙亮兩手空空的回來,賀山頓時忍不住流下了傷心的淚水,蹲在帳篷門口一通嚎啕大哭,直惹得路過此處的趙軍官兵都紛紛朝這邊好奇張望。
趙亮無可奈何,只得走上前去,像哄小孩一樣,對著賀山連說帶勸,直到答應他明天一定搞些好吃的來,賀山這才慢慢止住了哭聲,破涕為笑。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大雨漸漸停歇,西邊的天際露出了一抹如血的殘陽。在黑色的山巒下,一支龐大的軍團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之中。
遠遠的望去,這支軍隊盔甲殘破、旌旗卷垂,仿佛沒有絲毫生氣一般,緩慢而麻木的行進著。
大營中的將士們跑到帳外,擁擠在高處,默默的注視著正由遠而近的隊伍,誰也沒開口說話。
有的人臉上,已經淌下了淚水。
二十多萬趙軍主力,跟隨著他們的統帥,再一次回到了之前出發的地方。隨他們一起回來的,沒有勝利凱旋的喜悅,沒有縱橫疆場的豪邁,只有無盡的懊悔、深深的痛楚和對未來結局茫然無知的恐懼。
趙養乙親自率領一個騎兵千人隊,縱馬馳出大營,遠遠的迎了上去,準備為主力軍團引領入營的道路。
然而,趙括并沒有按照自己這位手下大將的想法,讓大部隊在相對安全一點的后方位置安營。他當著趙養乙的面,命令各部就面向著不遠處的泫氏城和丹水河,原地扎住陣腳,設立軍寨營帳。
整路大軍聞令而動,約么只用了半個時辰的功夫,一片方圓近十里的廣闊營盤便初具雛形。這片如山似海,望不到邊際的大營,就好似一頭從遠古而來的洪荒巨獸,靜靜的趴在了泫氏城的旁邊。
它喘著粗氣,淌著鮮血,瞪著通紅的眼睛,虎視眈眈的凝望著正擺在眼前的那個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