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對付何謙的北府水軍,劉牢之是勢在必得,所以除了留守京口大營和幾處軍堡的部隊之外,其麾下的兵馬幾乎傾巢而出,步騎混合足有八萬大軍,兵力是何謙的兩倍還多。
這支規模占到北府兵一多半戰力的隊伍,利用三天時間厲兵秣馬、整飭武備,終于完成了最后的集結,自京口大營出發,浩浩蕩蕩的朝東北方向開進。
大軍一路疾行,不到半日功夫,先鋒部隊就抵達了距離京口只有四十余里的茂陵山谷。
因為此處地勢頗為險要,所以按照常理來說,行軍路線經過這樣的地帶,部隊自然會提高戒備,謹慎緩行,務求確保安全。然而正如劉裕之前分析的那樣,京口方面完全沒有把這個緊鄰大營不遠的山谷視為險地,更沒料到本應是被攻擊一方的何謙水軍,居然會事先得知消息,搶前一步從水道來這里設伏。
因此,先鋒大軍走的速度飛快,幾乎是想都不想,擺出了一頭就往山谷里面扎的架勢。
然而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隊伍距山谷還有不到千步遠近的開闊地帶,一個詭異的狀況突然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在道路中間,七八個木牌路標直挺挺的插在地上,牌子上都寫著同樣的內容:“劉牢之,你別盤算著奔襲水軍啦,我和司馬道子就在前面的山谷里恭候大駕,有本事你過來呀。老朋友何謙敬上。”
京口大營的先鋒將軍見狀不禁大驚失色,連忙止住隊伍前進的步伐,轉為原地戒備,他自己則抱著木牌子,親自跑到后面找主力中軍,去向劉牢之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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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的反應差不多,劉牢之和眾將領一見此物,同樣都驚駭莫名、疑神疑鬼,完全摸不清眼前究竟是個什么狀況。
正當京口大軍的領導層集體陷入莫名其妙的疑惑狀態時,早已埋伏在茂陵山谷中的水軍將士們也跟他們一樣,陷入了懵圈的狀態。
劉牢之的先鋒部隊眼看就要進入埋伏圈,卻突然毫無征兆的止步于谷口之外,頓時嚇了水軍一跳。與此同時,十幾支綁著布條的飛箭從暗處射到了水軍戰士們的身旁。他們拆開布條一看,上面都寫著一模一樣的內容:“何謙,你別跟我玩躲貓貓啦,會稽王早已給我通風報信,有本事你過來呀。好兄弟劉牢之敬上。”
哎呀臥槽?!何謙看著手下送來的布條,不禁暗自揪心:這回可要麻煩啦,原打算通過伏擊以少勝多的,可眼下卻被對方識破,想攻攻不動,想撤又怕崩,真真是進退兩難!
一時間,這兩路北府大軍隔著上千步的距離,一個蹲在山谷里,一個愣在平野上,誰也沒敢輕舉妄動。
雙方僵持近一整日的時光,何謙那邊倒還好,劉牢之這邊早已經吵翻了天。
不少將領都主張立刻發動進攻,反正遲早也要打,在廣陵打和在這里打,并沒有什么差別。仗著己方兵力占優,在這處無遮無攔、沒有任何防御可言的山谷,收拾何謙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不過,也有一些將軍對此感覺不妥。既然何謙有膽量率軍前來,足以說明他頗有信心,肯定備著意想不到的殺招。雖然不至于真的跟司馬道子聯手吧,但多半還有其他強援。
劉牢之本人比較傾向后面這種說法。整個大軍之中,只有他和幾個心腹知曉,這次挑起北府內戰,背后全靠有會稽王鼓勵支持,目的就是通過遭受意外遇襲的這個苦肉計,發動京口大營打何謙水軍一個措手不及,徹底消滅北府兵大統領這個位置的主要競爭對手。
然而現在看來,何謙不僅沒有被蒙在鼓里,而且還事先準備充分、信心十足,甚至敢于率部主動出擊,跑到半路攔截他們。
若說其中沒有 貓膩,劉牢之打死也不信。
眼下他最擔心的兩點,一是何謙明目張膽的豎起路牌,究竟有什么陰謀詭計在等著自己往里鉆。二是司馬道子會不會真的另有圖謀,趁他和水軍打生打死的功夫,趁機派遣建康軍奪占位于京口的北府兵大本營。
這兩個問題沒有搞清楚前,強攻茂陵山谷?攻個錘子!
劉牢之沉下心來,制止了那些鼓噪開戰的將領,一邊命令大軍扎穩陣腳,設營立寨,準備與敵展開對峙,一邊緊急調派五千精銳,火速返回京口大營實施協防,戒備有其他人來趁火打劫。
躲在山谷里的何謙,一看劉牢之的兵馬居然拉開架勢,打算跟自己耗上了,更加不敢輕易率人撤走,唯恐自己一旦轉身離開,正中了對方的下懷,引得京口大軍從后面放手追殺。
沒奈何,他也只好命令隨自己來到此處的兩萬五千水軍,就地構筑簡易工事,從伏擊戰轉為防御戰,同時急調留守水寨的一萬手下,火速乘船趕來,準備隨時救援接應。
到了這個時候,本來都打算實施暗戰的交戰雙方,卻一起糊里糊涂的陷入了明戰。
想奔襲廣陵水師的劉牢之,被人家堵在了半路;想伏擊京口大軍的何謙,不明所以的暴露了行蹤。
兩路兵馬同時暗嘆自己倒霉,一邊戒備著對面搞小動作,一邊辛苦的砍樹伐木、安營扎寨。
就這樣,雙方大軍在原地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劉牢之升帳點兵,指揮五萬人馬出營列陣,朝茂陵山谷推進。
他是打仗的老手,知道若想要摸清對方的虛實,就必須有所動作。眼下鋪陳的陣勢,進可攻退可守,還能給對方造成巨大的壓迫感,以便試試何謙的深淺。
然而何謙也同樣身經百戰,他曉得此時如果示弱,必然會引動對面放手一搏,到那個時候局面更不好控制。所以,劉牢之這邊剛一行動,他便率領兩萬水軍沖出谷口,背靠山谷列開陣勢,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同時,還有一部分人馬留在山林間,故布疑陣,仿佛尚有大批兵力藏于其中,令劉牢之難做判斷。
三通鼓響,兩支服裝相同、旗號近似,連口令都幾乎一模一樣的大軍,隔著不到千步的距離,遙遙對望。一時間,茂陵山谷外的平野上戰云密布,殺氣騰空。
劉牢之立馬陣前,搭著手簾朝對面觀察半天,也看不出茂陵山谷中究竟藏了多少敵人,更無法下定發起進攻的決心。他不禁暗暗嘆了口氣,略作沉吟之后,輕輕一揮馬鞭,領著手下幾員將領催馬離陣,向著對面緩緩而行。
幾乎是同一時間,何謙也非常默契的策騎出陣,帶著四五個親信,與劉牢之相向而行。
雙方逐漸接近,在距離數十步的時候,又都同時停步。
劉牢之凝視何謙片刻,冷哼了一聲,說道:“何謙,你大老遠跑到我的地盤上,究竟意欲何為?!”
何謙冷笑了一下,不答反問道:“哼!劉牢之,我還正打算要問你呢。如今天下太平,你率領數萬大軍,殺氣騰騰的一路向北,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想去揍你!”劉牢之面若寒霜:“你為了搶奪北府大統領的位子,居然暗地里派兵偷襲我,甚至連謝大小姐也不肯放過,簡直是喪心病狂!劉某要為北府鏟除你這個敗類!”
“放你娘的狗臭屁!”何謙怒道:“謝玄大統領仍然健在,說什么搶奪位子?!你為了爭權奪勢,上演一出苦肉計,妄圖栽贓陷害于我,混淆北府弟兄們的視聽,以為誰不知道嗎?我看你才是那個卑鄙小人!”
“你有什么證據說我陷害你?”
“那你又有什么證據說我偷襲 你?”
“我的幕僚劉炎和陶思源的親兵魯光,都親口承認說是你在背后主使!”
“我呸!他們都是你的人,當然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傻子才會相信你的鬼話!”
劉牢之聲色俱厲,何謙寸步不讓,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了半天的嘴仗,基本上是各說各的,誰也不服誰。
因為劉牢之確實拿不出什么過硬的證據,足以壓住何謙的勁頭,所以當著眾手下的面被何謙結結實實懟了幾下,不禁有些惱羞成怒,沉聲說道:“何謙,劉某量你這鼠輩也是敢做不敢當!別廢話了,咱們手底下見真章吧!”
“你以為老子怕你不成?!”何謙此時也有點上頭,絲毫不懼的喝道:“別以為你握著北府主力,就想橫行天下,我們水軍也不是吃素的!要打便打,來吧!”
“來!有種就來!”
“來啊,誰怕誰是小狗!”
劉牢之怒火中燒,喝斥了一聲,隨即就打算調轉馬頭,回陣中發動進攻。
可是就在這時,一聲悠揚的號角忽然自遠處傳來,在廣闊的戰場上,頓時吸引了雙方的注意力。
兩邊將士循聲望去,只見號角聲傳來的地方,三匹駿馬并排而行,正朝著戰場的核心地帶一路馳來。
馬上端坐著的,正是趙亮、晨曦和劉裕三人。
此時,劉裕的手中還擎著一桿大旗,旗上寫著一個北府將士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字——謝!
一見到這面旗幟,包括劉牢之和何謙在內,兩邊數萬名北府兵心中都不禁一震。因為那個姓氏所代表的意義,對于他們而言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轉眼之間,趙亮三人已經奔到了劉牢之他們跟前,還不等對方開口發問,劉裕便扯著大嗓門,務求讓在場的將士們都能聽到,高聲喝道:“大晉太保、都督十五州軍事、假黃鉞,謝安謝大人特使到——”
其實,這個時候,謝安早已經辭去了所有官職,算是正式歸隱山林的平頭老百姓了。所以劉裕喊出來的那一長串頭銜,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
不過在北府兵看來,謝安大人無論身份如何,都是他們心中當之無愧的最高統帥,就連謝玄大統領,也得以他老人家的號令為尊。
所以劉牢之對此也根本沒有半點質疑的意思,只是大惑不解的問道:“謝公的特使?誰啊?”
劉裕繼續喊道:“就是這位趙亮趙大人!他身上帶有謝公的親筆手書,可以給你們驗看——”
何謙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我們耳朵都不聾,沒必要這么大喊大叫的!”
“我知道幾位將軍耳朵好使,”劉裕笑笑:“這不是為了讓兩邊的將士們都聽清楚嘛。”
趙亮一邊在心中暗贊劉裕謹慎,一邊從懷中掏出兩封書信遞給了劉牢之何謙二人:“這是謝公給兩位的信函,具體情況都寫在里面了。”
劉牢之與何謙分別接過書信,各自展開細看,發現果然是出自謝安的手筆。
這兩封信的內容也基本一致,都是說目前北府兵內部出現誤會紛爭,于國于民并非幸事,所以理應妥善處置,絕不能輕易兵戎相見。北府度望校尉趙亮作為他謝安個人的代表,負責居間協調,希望各路將領能看在他的面子上,予以相應的尊重配合。
劉牢之把那封信函捧在手中,是越看心越沉。他萬萬沒有想到,謝安居然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橫插一杠,立時打亂了自己的計劃。
眼瞅對面的何謙神情逐漸舒朗,顯然是認可信里的內容,打算接受謝安斡旋,劉牢之不禁把心一橫,沉聲道:“天下人都知道,謝公早已退隱林泉,又怎會忽然過問軍中之事?這里面分明有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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