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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影使

  跟隨教宗多年,清雀從未在陳懿臉上,看到過一絲一毫的失控神情。

  教宗大人是一片海。

  一片不可測量的萬丈深海。

  在他臉上,永遠不會浮現真正的喜悅,悲傷…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笑容,乃至微笑弧度,都好似細心測量計算過,精準而優雅。

  但山嶺轟鳴響起的那一刻,塵埃破碎,光明瀑射,清雀微微側首,在刺目的圣光灼燒下,她看到了大人面上的暴怒神色…

  她在臨死前,心頭有些釋然地想。

  原來有些東西,是教宗大人也預料不到的么?

  譬如,這位徐姑娘的出現——

  思緒破碎。

  下一剎。

  一縷神性圣光,穿透清雀的胸膛,帶出一蓬鮮血,血液在空中拋飛,旋即在熾光焚燒之下,被沖散,濺射在石壁之上——

  一片猩紅,觸目驚心。

  她的血,沒有被神性直接焚燒殆盡。

  這意味著…清雀并不是純粹的“永墮之人”,她仍然有著自己的思想,有著屬于自己的血肉之軀。

  她是一個奉道者。

  一個真真切切,將自己一切,都奉獻給信仰的“死士”。

  陳懿甚至未將她轉化,為的就是讓清雀可以放心出入天都,不必擔心會被寧奕這么一位執劍者看穿…或許對她而言,這才是最大的痛苦。

  當她揮刀殺死何野之時,感受到了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折磨。

  而此刻。

  死亡…是一種解脫。

  看到鮮血迸濺這一幕的帷帽女子,微微皺眉,對于清雀并非永墮之人的真相,眼中閃過一剎訝異,旋即恢復風平浪靜。

  徐清焰收回五指,如拽絲線一般,將清雀背負的女子無比平穩地憑空拽回。

  她接住小昭,以氣機在其體內運轉一圈。

  一縷縷漆黑蕪氣,被神性逼迫而出,這個過程極其痛苦,但小昭咬緊牙關,額頭鼓起青筋,硬生生咽下了所有聲音。

  徐清焰將她緩緩放下,十分心疼地開口,道:“苦了你了,剩下的,交給我吧。”

  小昭嘴唇蒼白,但面帶笑意。

  她搖了搖頭。

  這些苦…算什么?

  煌煌神光,灼燒石壁,黑暗祭壇在光明普照之下,升騰出陣陣扭曲黑煙,一縷又一縷的漆黑裂縫,繚繞在這黑暗石洞之中,無所遁形。

  陳懿面色難看至極,死死盯著眼前的帷帽女子。

  “時至如今,你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徐清焰輕輕道:“教宗大人,不妨看看那張字條。”

  年輕教宗一怔,旋即低下頭來。

  那張字條在圣光灼燒中嗤然生煙,在他低頭去看的那一刻,便被神性點燃,噼里啪啦的火光繚繞,枯紙化為了一抔齏粉——

  直至最后,他都沒有看到紙條上的內容。

  這是赤裸裸的譏諷,嘲笑,侮辱。

  在枯紙燃燒的那一刻,陳懿方才神情陰沉地醒悟過來…這張破爛字條上的內容,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張寧奕從天都所帶出的字條,本該只給徐清焰一人看,本該拆離小昭徐清焰之間的關系,到最后,卻落在了小昭手上。

  這意味著——

  小昭早就看過了字條。

  “從石山開始,就是一場戲?”

  陳懿悠悠吐出一口濁氣。

  他沒有動怒,反而輕輕笑了。

  教宗凝視著在自己掌心起舞的那團灰燼,笑聲漸低,“寧奕…早就料到會有今日?或者說,他…早就料到了是我?”

  徐清焰只是沉默。

  對于陳懿,她不需要解釋什么。

  那張字條其實是太子所留,上面只有簡單的四個字。

  “叛在西嶺。”

  縱觀全局,不得不承認,太子是比寧奕更加冷靜,更加無情的執棋者,因為他不參與光明密會的決策,也沒有俗世意義上的親密羈絆…所以,他能夠比寧奕看到得更多。

  這很合理。

  而出于人情世故,太子在臨終之前,留給了寧奕這么一張沒有明確點明叛徒身份的簡易字條,這是試探,也是提醒。

  寧奕接過了字條。

  于是,最后的“棋局”,便開始了。

  棋局的締造者,以自己身死為代價,引出最終隱于幕后的那個人,其實那個人是誰,在棋局開始的那一刻,已不重要了,天都陷入混亂,大隋內部空虛,這就是影子動手的最佳機會——

  “這一個月來,光明密會的竹簡,無法通訊。”

  徐清焰平靜道:“我所收到的最后一條訊令,就是清白城內發生異變的緊急通知…玄鏡谷霜因此失蹤,請求支援。想必收到這條訊令的,不止我一人。”

  密會無比團結,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恰逢北境長城遇險,沉淵坐關城頭破境悟道,寧奕北上云海,光明密會的兩大據點,將軍府和天神山都因此廢棄——

  這條訊令傳出之后,再無聲響。

  其他密會成員收到訊令,必會趕赴,而這就是如今黑暗祭壇四周景象出現的緣故——

  木架當中,缺了一人。

  黑暗中,有人緩緩踱步而出,聲音清冷,不含感情地夸贊道。

  “徐姐姐,果然聰慧過人。”

  一身書院禮服的玄鏡,從石門坍塌方向,緩緩邁步而入,與陳懿形成兩面包夾之勢。

  她手中握著一柄細劍,劍刃倒映月光。

  徐清焰背對玄鏡,只是一瞥,便看出來了…這個小丫頭,身上沒有污濁氣息,她與清雀是一樣的死士。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如果這一切,都是被算計好的,或許太和宮主被殺,不是巧合,而是一個必然…

  徐清焰不忍去想。

  家破人亡,被迫游歷江湖的玄鏡,認識一個蜀山下山后隱姓埋名的草包小子,兩人相識于青萍之微,再見于天都夜宴,同生共死,終成道侶。

  這個故事,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她聲音很輕地嘆道:“你不該如此的…若今后,谷霜這傻小子知道了,會很傷心的。”

  玄鏡沉默片刻。

  她搖了搖頭,聲音平靜:“他不會知道了。”

  所有的一切,在今日,都將畫上句號。

  玄鏡抬起頭來,喃喃笑道:“其實我這么做,也是為谷霜好。今后我與他…會以另外一種方式相遇。他會感謝我的。”

  陳懿接過她的話。

  “徐姑娘——”

  教宗臉上的憤怒,已經一點一點收斂下來,他重新恢復了對局面的掌控,于是聲音也慢了下來:“現在換我來問你了,你知道…這么些年來,我們究竟在做什么嗎?”

  徐清焰帷帽之下的眼神,轉移到陳懿身上。

  她無悲也無喜,只是安靜聽著。

  將軍府的落難,靈山的火災,東境鬼修的暴亂,南疆城的黑暗布道者。

  這些年,影子一次又一次暴露計劃…每一個計劃的謀略,都長達數十年,數百年,而真正提網的時刻,便是今日。

  “凡俗修行,想證不朽。可惜肉身終將腐爛,唯有精神永存。”陳懿輕輕道:“所以道宗有天尊坐忘,佛門有菩薩捻火,天都皇權永垂不朽…無數螻蟻用他們的精神,加持著龐然大物的運轉。”

  這叫…愿力。

  “從靈山,到南疆,我們真正想要收集的…就是這么一種‘精神’。”陳懿輕聲笑道:“精神不會腐朽,不會破敗。只要數量足夠,它便可以打開兩座世界的門,接引完美的‘神靈’降臨,神靈會讓兩座天下的生靈,迎來嶄新的永生。”

  徐清焰皺了皺眉。

  寧奕對自己所說的那場夢,以及夢里所看到的一切,原來都是真的…當陳懿的計劃真正落實,那么人間便會迎來所謂的“終末讖言”。

  真正的災劫,不在于芥子山白帝。

  而在于…大隋。

  “在動手前,我還有個問題。”

  徐清焰長長吐出一口氣。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額首,問道:“你究竟是陳懿,還是陳摶?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天都烈潮的那一日,她也在。

  她知道,這位年輕教宗的身上,還有一個蒼老靈魂,只是那個名叫陳摶的靈魂…應該已經被太宗殺死了才是。

  說到這里。

  教宗臉上笑容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寬容,悲憫的審視,目光中還帶有居高臨下的俯瞰。

  “‘主’有一次欽定使者的機會,使者將體悟那浩無邊界的寬闊思想。”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方,聲音很輕,卻隱約顫抖,帶著笑意,“很榮幸,這個機會…用在了我的身上。”

  徐清焰皺起眉頭。

  是了,這世上有行掌光明的執劍者…自然,也有對應的影之使。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顫抖地更厲害了,說到后面,他聲音里滿是刻骨的厭惡。

  “那種美妙的滋味…我將銘記萬年…如果沒有被打斷的話…”

  “或許…我會更接近一些…”

  教宗的眼瞳中,已經沒有白色,一片純粹的漆黑,凝成真正的深淵。

  他只手捂住額首,痛苦笑道:“我既是陳懿,也是陳摶。”

  “我在世上最憎惡的人,就是寧奕,在蜀山后山,他打斷了我的傳承…”

  說到最后,一字一句,幾乎是怒吼而出。

  “我要讓他飽嘗痛苦,我要毀去…他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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