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飼幡。
對于金烏大圣在天外天陣紋外設下的殺局,沉淵毫不在意…只要北境長城能夠成功飛升,犧牲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大先生,你距離生死道果境…還差一步。”
云雀停住腳步,微微挪轉輪椅,兩個人站在長城一座凸出的眺望臺前,遠方望去,天外天陣紋在長夜中流轉著琉璃般的光華…在陣紋外,堆疊著東妖域數十萬的獸潮人尸。
“這一步,是絕境,亦是天塹。”
沉淵眺望滾滾黑潮,閉上雙眼,輕聲笑道:“靈山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位虛云大師,不是么?”
生死道果…
夢幻空花…
這句話,頗有些試探意味。
沉淵看不透云雀的修行境界,他想知道,如今這位靈山佛子,究竟成長到了什么地步。
云雀笑了,道:“佛門近千年來,的確只有虛云師祖這么一位生死道果。”
出家人不打誑語。
沉淵眼神閃過一絲失望…看來云雀自身修為,也未摘下道果。
可惜了。
“這世間…是公平的。佛門捻火之人,看似被上蒼眷顧,但其實無論再如何努力,如何修行,都修不到菩薩高度。”云雀輕聲開口,聲音里帶著三分自嘲,七分灑脫,道:“在選擇捻火的那一刻,其實就等同于放棄了‘生死道果’。”
沉淵怔了怔。
這一點…他倒是不知。
不過確也合情合理,佛門立于東土,能與大隋皇權分庭抗禮,全靠捻火傳承的佛門體系,能夠快速拔升一位修行者的境界直至涅槃…這是何等逆天的長生術,何等強大的傳承法?
捻火繼承菩薩道統,直至涅槃境前,都不會產生一絲一毫的負面作用。
可這世間,哪有完美的道法?
既然輕松參悟涅槃道火,便終生不可摘下生死道果…捻火成就涅槃,足以享受五百年的壽元!
而那條通向不朽神靈的道路,在捻火的那一刻,也被封死了。
摘不下生死道果,也便無法證道不朽。
“萬物生滅,皆有道理,術法,平衡。”
云雀微笑道:“修士一生,是要逆天而行,可大先生你…似乎過分執著于對抗自己了。”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陷入沉默。
“存天理,滅人欲。天理即是人欲,大先生若想要破境…不妨自私一些。”
云雀語速很慢,也很堅定,道:“懷揣死志,去赴死局,可是…真的會死啊。”
這些話,有些耳熟。
似乎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對自己提起過。
沉淵君陷入回憶…
五年前,寧奕推著輪椅,在那片尚未枯竭的大海前,對自己說。
師兄,要活著。
丫頭也說過…師兄,不要死。
而舍身于大局之中,完命于烈潮之內,是沉淵心中為自己設定的歸宿,師父死去,師弟離開,將軍府大業,北伐遺愿,成為了支撐他走下去的動力…這數十年的隱忍,堅守,都是為了完成這個遺愿。
若能完成遺愿,即便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足為慮。
可如今,云雀的一番話,讓沉淵恍惚之間,觸摸到了生死間的另外一層含義。
或許徐藏師弟,向死而生的跌境,之所以能夠成功…便是因為他真正寂滅之時,心中滿懷著不甘。
他并非是真正決意要去死。
他想要…重新活過來。
坐在輪椅上的云雀見到此幕,神情里露出三分釋然。
是了。
他從靈山來北境,在此苦候一夜,不為其他,只為見沉淵一面…閉關光明殿五年,他已經將菩薩道火里的修為盡數汲取,可惜天道有限,他無法像虛云師祖那般,成就生死道果之境。
可參悟地藏菩薩的道果,云雀心中滿是感悟。
離開光明殿時,他想,若能幫上大先生一二,便算是不虛此行。
如今來看…幫上大先生的,不止是一二。
此行,也算是大大的圓滿。
云雀從袖袍內取出一張無字符箓,輕輕迎風抖開,松開手掌后,符箓懸浮在微風之中,懸立于菩薩面前。
年輕僧人兩根手指輕輕一捻,指尖刺破,菩薩精血溢散而出,徐徐抬臂,不緩不慢,在符箓紙張上涂抹。
這張無字符箓,逐漸散發威能,然后自成天地,在沉淵君方圓數丈,撐開一座無音無垢的靜謐領域。
云雀摘下掌中佛珠,那一枚枚形似舍利的骨珠,伴隨符箓輝光,緩緩化為齏粉。
長城另外一端,遠遠跟在佛子身后,不敢遠離的律宗大宗主金易,看到這一幕,神情無比震驚…這串佛珠,來歷不凡,這乃是光明殿內地藏菩薩所留下的遺藏,只有這么一份。
據說這串地藏佛珠之內,藏著地藏王菩薩的生死感悟。
而此刻,就這么被云雀碾碎了。
放到任何一人身上,金易都要趕在對方出手之前,先行阻攔,然后再以褻瀆圣物之由,將孽賊棍殺…可偏偏碾碎佛珠的,是地藏菩薩的捻火者。
他瞪大雙眼,不知該說什么。
云雀遠遠瞥了眼金易,神海傳音,輕描淡寫。
“金易,你著相了。”
“身外之物,何必掛牽,何必留戀?”
“靈山能做的不多,碾碎佛珠,若能助大先生摘下道果,哪怕只有一分裨益…都是值的。”
律宗大宗主連忙雙手合十,恭敬行禮,他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依稀還能看見,金易面部隱約抽搐。
這地藏菩薩的遺留佛珠…身外之物…
佛子大人說得一點也不錯,是這個道理,可他還是心疼啊。
靈山光明殿,從此就徹底少了一件至寶。
“二先生。”
云雀微笑來到千觴身旁,道:“大先生如今正在重要的感悟階段,還請看守好大先生周身方圓之地,不要讓外人擾了他的靜修。”
千觴君看到遠方眺望臺燃起的那縷火光,心神震蕩,他雙手合十,以佛門禮儀,對眼前的年輕僧人深深行禮。
燃一串地藏佛珠,換師兄生死感悟。
眼前的云雀小先生,是真正著眼于天下眾生的大圣人。
“另…”
云雀聲音很輕,道:“我想去看一看城外,還請二先生開門。”
此言一出,千觴怔住了。
城外…城外可是那金烏大圣的摧魂幡!
隔著數十里,摧人心魄,若離得近些,神海都會被吹地裂開。
不僅是千觴怔住了,連云雀身邊的侍奉之人,金易,道宣,也都怔住了…他們本以為,佛子這趟出行,是為了與沉淵共商北伐之事。
或許接下來會從草原,灰界打開局面。
可萬萬沒想到,佛子會提出出城這個要求。
“云雀大人…不可啊!”
金易變了面色,他咬牙前行,提出了反對。
云雀依舊是微微一笑,道:“我知曉出城危險,你無需隨我一起,我一人出城即可。”
“那更加不可!”律宗大宗主一時之間急了,道:“您若在…”
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此言大大的不吉,連忙再次住口,金易只能欲言又止,寄希望于云雀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
云雀如何不懂?
“諸位…此即吾令。即日起留候北境,悉聽將軍府吩咐。”云雀柔聲開口,道:“金易,你與道宣率領佛門僧兵,前隨鐵騎,去往灰界,向鳳鳴山攻去。宋客卿,您與辜圣主可以轉戰草原,隨諸圣山大能,一同北伐妖族。”
這是他所留下的布置。
而接下來…云雀要做一件事情。
白帝設下摧魂幡,引沉淵出城,阻攔音殺。
沉淵未至生死道果,入局必死無疑。
此幡,不可無人招架。
此局,不可無人入殺。
他今日來北境,很開心見到了傳聞中的沉淵大先生,更開心從沉淵口中聽到了那一句是又如何。
以身飼幡,入局又如何?
此局。
他當入之。
“二先生,開城門吧。”他微笑望向千觴,問道: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煌煌鼓聲如雷鳴。
黃沙漫天。
一襲青衫,緩緩而行。
云雀雙手合十,赤足前行,城門之外,摧魂幡音殺翻滾,無形之間震碎沙粒,猶如海潮一般連綿不絕。
青衫佛子閉上雙眼,顱后浮現一尊古老含笑的菩薩法相。
步步生蓮。
天外天陣紋之外,無數獸潮,人海,堆疊在圓弧形屏障之上,尸山血海,宛如人間煉獄。
一桿大幡,釘死于黃沙地中,迎風飄搖。
在大幡之上,懸掛著一輪赤金色太陽,邊緣搖曳著黑色火舌。
金烏盤膝坐于熾日之中,原先純金色的衣衫已經有了七分漆黑之色。
童子緩緩睜開雙眸,面無表情俯視著遠方沙塵中前行的那襲青衫。
有人來了。
但…不是沉淵。
摧魂幡中,激蕩萬層音浪,越近大幡,殺力越強。
有他這位涅槃圓滿的大圣坐鎮,境界稍低的修行者,一旦出陣,便會立即被撲殺。
可這襲青衫,不同。
金烏大圣盯著眼前的青衫僧人,眉頭皺起…這個人族修行者,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讓人驚訝,畏懼。
除了寧奕之外,大隋還有此等人物?
“來者…何人?”
這襲青衫,緩緩離開陣紋,立于尸山血海之中,不動聲色,雙手由合十逐漸變幻,一條手臂垂落,另外一條手臂單提,立掌胸前。
只一瞬,年輕僧人眉眼笑意盡數蕩散,滿是怒目神威。
“佛門,地藏!”
背后那尊菩薩,陡然生長出三頭六臂,抓住那桿巨大黑幡。
整座陣外世界,頃刻間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