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綃宮,黃金城。
寧奕與棺主站在樹蔭下。
“前輩,可看出了什么?”
大隋開國之前,這世上曾有不朽神靈,光明皇帝在倒懸海設置符箓之后,兩座天下神性枯竭…自此之后,世上再無永恒。
想追溯這段歷史,恐怕只有詢問神靈。
而很巧。
現在寧奕身邊,就站著這么一尊神靈。
棺主凝視著那株近在咫尺的巨木,瞳孔之中的神色有些惘然。
她似乎陷入了深思之中。
許久后。
“有些眼熟,但也只是眼熟。”
棺主聲音嘶啞,道:“很多事情…記不清了。”
寧奕有些失望。
但棺主的回答,也在寧奕預料之中…畢竟此刻,這位紫山始祖的靈魂與肉體已經分離許久,神軀并不完整。
在那一戰后,僥幸存活的神靈,似乎都受到了十分嚴重的壓制。
猴子因為未知原因被困在牢籠中,無法逃脫。
棺主肉身與靈魂一分為二,無法合并。
元則是丟失記憶,生活在鏡內世界。
那位圣君亦是如此…沒有屬于自己的肉身,而且只能生活在小無量山的地底。
這些超越世俗的“不朽”,要么被限制了自由,要么失去了肉身和魂魄。
追溯到這一切的根源。
一個人,繞不開。
大隋的開國之主,那位站在諸神之上的…光明皇帝。
棺主的魂魄寄居在吳道子體內。
她凝視著那株巨木,望地出了神。
“…我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來好好想一想。”
聽聞此言,寧奕安安靜靜離開。
他沒有打擾棺主,在黃金城一角抬起手掌,觸碰虛空,打開了樹界殿堂的門戶。
樹界殿堂的石板上,億萬縷金線將寶座纏繞。
道袍如湮滅的煙燼。
亦如點燃的火芯。
在緩慢而均勻的呼吸聲中,端坐在上的白發道士,緩緩睜開雙眼。
大殿內,立了一襲黑衫。
周游聲音凝重,道:“寧奕…我感受到了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來到了黃金城,就站在建木樹下,那人是誰?”
“是紫山的棺主。”
寧奕輕聲笑了笑,將風雪原的前因后果,簡單敘述了一遍,示意周游不必緊張。
聽完之后,周游心中松了口氣。
“棺主愿意來黃金城…是件好事。”白發道士旋即問道:“那株建木背后有大秘密,她可曾看出了什么?”
對于兩座天下而言,倒懸海枯之前的歷史,都處在冰封之中,無人知曉,無從探尋。
真正活到那個時代的人,能夠來到這里的人。
只有棺主。
寧奕搖頭,笑道:“暫時還沒有…或許還需要等一等。”
“你來樹界,是為了看我?”
坐在金線座上的周游,看到寧奕,眼中有一縷笑意閃過。
只一眼,他便看出。
如今寧奕,身上有了七卷天書歸位的跡象。
已經煉化六卷。
還有一卷…周游望向北荒云海方向,而這個小動作,自然逃不過寧奕的察覺。
寧奕無奈道:“果然,這一切都瞞不過周先生法眼。”
法眼二字,可不是虛言。
道祖讖言,至道真理…這近乎于神跡一般的能力,放在周游身上,只一眼便可勘破命運塵緣。
周游看到什么,寧奕都不奇怪。
“離開龍綃宮后…”
寧奕將這些日子的經歷說了一遍。
金線座上的白發道士,單手撐住下頜,擺出了一個輕松自如的姿勢,面帶笑意,神色溫和。
他聽著寧奕的聲音,同時忍受著黑暗深淵一遍又一遍的沖刷洗滌。
身軀從枯敗到重生復蘇,從嶄新到腐爛潰敗…
這些痛苦,永無止境的往復。
即便放在涅槃境大修行者身上,亦會讓人意志崩潰。
坐在這王座上,給世人帶去希望,自己便沒有希望可言。
看到寧奕修為再次精進,周游感到十分地欣慰…寧奕與自己的距離,已經不遠了。
人間需要生死道果。
越多越好。
這樣才會越來越好。
寧奕看到周游先生的笑容,忍不住嘆了口氣,笑著問道:“是不是很久之前,你就預料到了會有今天?”
周游笑而不語。
而這往往就是答案。
短暫的緘默后,坐在寶座上的白發道士,輕聲而認真地開口,“其實你會有今天…我并不吃驚,在擁有至道真理之前,我便有這種預感。所以在第一次見面時,我希望你能拜入紫霄宮,成為道宗弟子。”
那一日畫面,寧奕自然忘不掉。
這是他開啟修行世界大門的重要一日——
徐藏和周游搶著要將自己收入麾下。只是后來,周游放棄了。
“一直以來,我都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覺。”周游挑了挑眉,淡淡笑道:“所以從見到你的那一刻,我便堅信,你一定會成長起來,會成為了不起的人…我也覺得,道宗不適合你。徐藏比我,更適合當你的‘授道人’。”
“當然…我不能想到,你會成長到今天這一步。”
短暫停頓后,周游喃喃笑道:“正如我無法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坐在這里。”
即便是那位此時此刻正站在黃金樹下的神,亦無法做到全知全能,更何況當時不過凡俗之身的自己?
“你來到樹界…不會只是來看我這么簡單的。”
周游眼瞳中再次浮現出淺淡的金色。
一縷縷纖細金線,在他瞳孔之中猶如工匠素筆筆尖牽出的墨線,化為一瓣又一瓣的狹長蓮花,這金色并不熾目,所以也不耀眼。
蓮花輪轉。
執掌至道真理的白發道士聲音柔和,“樹界殿堂內,有你想要的東西…這里除了石板,封印,懸空島。就只剩下沒有盡頭的斑駁光影。”
“還有…一具‘永恒下墜’的尸骸。”
周游笑了。
他勘破了答案,輕聲道:“你是為了龍皇尸骸而來啊。”
寧奕神情震撼。
他站在樹界殿堂的大殿中,此刻心有所感,向著自己身下看去,大殿地面與白發道士眼瞳中的至道輝光相對應…以自己為花心,綻放出無數纖細狹長的蓮花花瓣,此刻緩緩收斂,藏于虛無。
近乎于神的圣跡消散。
周游緩緩道:“死在時之域后,龍皇的尸體沒有損壞,若你需要在他身上尋找什么,多半能夠找到,這應該是個好消息…但壞消息就是,這可能是一個不小的麻煩。”
“它仍在下墜,從未停過。”
樹界殿堂有多大?
寧奕曾登上過光影長階…這座世界其實不算多么廣袤,但真正奇特的是樹界規則。
這些光明搭建長階之時,從空中墜落。
而長階粉碎之時,便墜落深淵。
俯仰之間,樹界不可測其高深,可光影永恒跌落…說明這座世界的頂和底,是連接在一起的整體。
就像是兩扇門,一面是背面,一面是正面。
這是一座…完整到近乎完美的小世界。
寧奕望向樹界之外,大片大片斑駁破碎的光影,因為跌落速度太快的緣故,肉眼已經無法察覺…這座小世界的一切景象,實質便是由于光影墜落,拼湊而出。
除了這座大殿。
所有的景象,都是快慢錯差而產生的視覺效果。
那具尸骸…在規則的吸引下,一遍一遍墜落,速度越來越快,已經消融在這世界之中。
在這種規則的影響下。
存在,亦會變成虛無。
“不過…這世上所有規則,都可以改寫。”
坐在金線座上的周游,不再撐肘,而是伸出一只手。
正襟危坐。
他聲音渾厚,震徹整座樹界殿堂。
“停。”
兩座世界,有一層不可逾越的壁壘。
站在龍綃宮內,聽不見樹界殿堂的一絲一毫動靜。
可就在此刻——
站在建木樹下的棺主,從出神的凝望狀態之中醒來,她挪首望向某個虛無的方向,眼神里帶著一絲訝異,有趣。
這一剎。
樹界規則被改寫——
光影破碎,無數粒子如瀑布一般垂天而降,沖碎了虛空,這一幕極有沖擊力,站在大殿入口之處的寧奕,首當其沖地感覺到心靈上的震撼。
一切來得太快。
周游那渾厚聲音開口的一剎。
瀑布沖刷樹界,狂風幾乎要將整座殿堂都掀翻——
可下一剎。
風停,光影碎。
這世界重歸寂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寧奕面前,懸浮著一具染血的龐大尸骸,那是一條死去的老龍,巨大龍軀一片猩紅,沾染著斑駁血跡。
寧奕深吸一口氣。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起這位北妖域皇帝本命妖身上的一枚鱗片,指尖掠出一縷火焰。
鐵銹鱗,需承載妖君火焰不滅。
這絕對足夠了!
龍皇逝去已有一段時日…一枚斑駁鱗片,甚至可以承載朱雀虛炎的全力焚燒,很難想象,山主當年的拳頭是有多硬,能在老瘸子的時之長河主場內,搏殺這頭接近不朽的老龍?
更讓寧奕吃驚的…是周游此刻展露的手段。
剛剛那一手,似乎不僅僅是至道真理,如果沒猜錯的話…樹界已經在周游的駕馭之中了。
這座樹界的力量,都在加持白發道士。
這明明是一件好事,但寧奕心中卻并不能開心起來…
他神情復雜,回頭望向大殿石板方向。
端坐金線座上的周游,對寧奕點頭笑了笑,伸出那操縱規則的五指,掌心向上,輕輕抬了抬,示意寧奕自取之。
而后,緩緩閉上了雙眼。
他看起來…有些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