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兒,睡吧。”
葛清輕輕摘下烏紗帽,脫去官袍,將其整齊疊在床頭,他的年紀很輕,官位是天都隸屬平妖司的持令使者,事實上這個官職在天都等同虛無…平妖司的主要勢力盤踞北境,在灰界戰場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南下的中州東西,則是不被重視,平妖司其他屬地官員的工作,大多是枯燥無味的。
以系魂鈴尋找妖氣,確保人類屬地無妖,至于天都的平妖司…更不用說,在天海樓戰爭爆發后,大人物對于“妖物”的態度變得更加嚴肅,北境的許多散妖皆被斬殺,連逃竄都來不及,更不必說自找死路,來天都這種禁忌圣地。
天都平妖司,只是一個擺設…其存在的意義,無非就是告訴大家,三司還在,律法還在。
三司其實已經不在了。
葛清在心底輕輕對自己這么說。
他也去參加了今夜的殿宴,其實以他的地位,沒資格去這等盛大場合,只不過這些年他頗有些機緣,遇到了一位愿意提攜自己的老師,六部的一位老人,給自己拋了橄欖枝,等太子殿下壽辰之后便會請奏,讓自己調離平妖司,到他門下做弟子。
“夫君…為何去了殿宴,心事重重?”
被喚做柔兒的女子,雙手輕輕環住了葛清的腰身,她把頭顱輕輕靠在男人后背,“是朝堂的事嗎?”
“不…黃侍郎大人待我很好。”葛清苦笑一聲,他的心境莫名的煩亂,望向不遠處的搖籃,六個月的女兒尚在襁褓中酣睡,他的眼光變得柔和,聲音里的苦澀也徐徐消散,“最多過上一個月,我就會被調離平妖司,去往侍郎大人門下…職位稍降,但官祿會漲,以后的前途也會順坦很多。”
葛清的妻子應柔也不說話,一雙如水的剪瞳安靜凝視著丈夫,她靜靜聽著。
這是好事。
男人把自己的憂緒,煩惱,緩緩傾吐出來。
“平妖司…不該這樣的…”
“三司失勢了…每個人都在逃…天都里人人自危…”
“大家都說,殿下設了‘監察司’,監視著天都廟堂里的所有官員,每一個叛黨都逃不過去…總有一天會清算。”
葛清下意識攥了攥雙拳,有些失神,喃喃道:“我…”
“砰”的一聲!
大門被一腳狠狠踹開,一張金燦的符箓,照亮了燈熄之后的陋室,五人魚貫而入,持刀佩劍,身形高大而又強壯,皆帶斗笠,面垂黑紗,這一身打扮看起來像是江湖人,但袖口精雕細琢的火紅云紋,以及魚龍潛行的華美背飾,昭現著官家質地…這一身衣袍,葛清從未見過,廟堂里也從未出現過。
“平妖司持令使者…葛清。”
為首的斗笠男人,面無表情對照著手中的畫像,確認了陋室主人的身份,他抬頭瞥了一眼,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位落魄官員再合適不過,一張破爛的竹床,一案古舊發黃的木案,生銹的劣鐵孤燈,唯一還算新的就是黃木編制的嬰兒床。
因為自己的破門,嬰兒從睡夢中驚醒,夜啼聲驚動了假寐的黑鴉。
葛清面色蒼白,站起身子,張開雙臂,站在了妻子身前。
“你們…是誰?”
“監察司特別行動組。”來者簡短的說明了自己的身份,監察司三個字卻像是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了葛清心頭,男人一時之間失神恍惚,心想原來謠言里流傳的一切都是真的…殿下準備顛覆三司。
今夜就是清算夜嗎?
連自己也不能被放過…一個普通的平妖司持令使者,天都皇城內像他這樣的使者還有上百人…
一聲刀鞘錚鳴,打斷了葛清的思緒。
為首的大漢瞥了一眼襁褓,陡然拔刀,在這一瞬,刀光照亮四方簡陋墻壁,猛然將竹欄劈開,應柔看到刀光的那一刻,幾乎昏了過去。
“颯”的一聲——
并沒有鮮血迸濺。
監察司小組的組長刀法極其高明,刀罡穩穩當當,將搖籃床震碎,卻沒有傷到嬰兒,刀尖挑起襁褓,輕輕甩腕,將孩子擲了出去,落在應柔的面前。
母親淚流滿面,身軀顫抖,將孩子死死摟在懷中,蜷縮在墻角。
“葛清——”
組長聲音冷漠,如炸雷在他腦海中響起。
“你涉嫌與東境叛黨黃執勾結,這些證據,你作何辯駁?”
一張張畫卷被擲出,畫師以極其精準的筆力,畫出了他與侍郎大人見面的場面,別院私亭,茶舍隔間,端杯遞盞,乃至殿宴上的談笑…而且還附上了日期。
“東境叛黨…黃執…”
葛清腦海里一片空白,這個消息對他而言無異于是晴天霹靂,對自己有大恩的侍郎大人,無論是品性還是道德,都是上上之選…只不過當年東西角力,迫于壓力,選擇了站隊,如今被翻出舊賬,打成了叛黨。
“黃執已被滿門抄斬,在他家中發現了為你請奏的帖文,要調遣你離開平妖司,入他門下…這些證據已經足夠表明,你是東境埋在天都的一枚棋子,交換三司的情報,勾搭叛黨謀反。”男人語速很慢地說完這些話,像是宣判了葛清的死刑,他最后平靜問道:“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摘了官帽,脫了官袍的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他笑了笑,搖了搖頭,仍然護在自己妻子的面前。
“很好。”
男人緩緩上前,從隨行者身旁拔出了第二把刀。
檐角之上。
黑鴉飛舞。
“這是什么聲音?”
公孫越一個人默默站在宮外,他抬起頭,看著皎潔大月被一群黑鴉遮掩,天都的遠方響起了嘈雜刺耳的聲音…一閃即逝,聽起來像是貓叫。
海公公陪他一同站著,不敢遠離殿下,注意力一直放在寧奕所在的別院。
他瞥了眼公孫越,輕聲道:“公孫大人,是貓睡不著的叫聲,天都總這樣。”
公孫越笑了笑,點頭不語。
是貓叫的聲音啊,天都總這樣,海公公說的不錯,以往自己打開暗門,進入監察司大牢的時候,隔著老遠就會聽到這樣的聲音,有人隔著很遠發出刺骨鉆心的嚎叫,那聲音就像是野貓被扒了皮…聽起來痛苦又無力。
“殿下還要第二份名單嗎?”
公孫忽然開口,問了這么一句,“還是說,殿下要我在這里站到天亮,就可以回去了。”
海公公一怔。
公孫越比他想象中要聰明,而且聰明很多。
殿下的手里…早就有第二份名單了,此刻的監察司已經開始了全面運轉,進行最終的清算,從那份名單列出的那一刻起,公孫越便已經沒有了價值。
他望向公孫越的眼神變得有些悲哀,心想這一夜會死很多人,公孫越雖然不會死,但之后會比死更痛苦。
海公公的沉默,讓公孫知道了答案。
他嘆了口氣,把手中那份名單輕輕對折,然后撕掉,這張價值千金的名單此刻已經淪為天都最廉價的垃圾,關于此刻天都上演的一切…他心里已經有數了。
“殿下也在監察著我?”公孫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點,他抬起頭,望著皎潔大月,群鴉散盡之后仍然有一抹“污漬”,那張高懸在空中的符紙就像是點落在白紙上的一抹黑墨,白日黑夜都抹之不去。
他已經清空了身邊所有可疑的人。
但太子還是得到了第二份名單…天都城向來沒有秘密,哪怕沒有情報司,也能做到“眼無全漏”,只要“鐵律”還在。
那么太子便看得見這座城池里的每一處細節。
“是鐵律啊…”他無力地笑了笑,神情變得很疲倦,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抽走了,最終搖頭譏諷笑道:“殿下真是一個無趣的人啊,既然要布局行棋,制定規矩,那么為何要拿出超脫‘規矩’的器物來破局呢?”
在揭破了一切之后,亭外便變得一片死寂。
海公公像是看著一個死人一樣看著公孫。
公孫的聲音仍然很平靜,如流水一般。
“天都三年,許多人怕我,畏懼我,躲著我,背地里謾罵我。”
“他們說我是天都地下的閻羅王。”
“我接手了天都最大的秘密執法機構,參與了太多罪不可赦的密謀,我看到了天都太多的罪惡…與此同時,我也有一個爛在肚子里的秘密。”
“監察司的大司首不是我。”
公孫越微笑著望向海公公,道:“我一開始也不知道大司首是誰,那個人…被殿下藏得很好。但是這次回都,我猜到了答案。”
海公公皺起眉頭,
“你們今晚就可以殺我了,我知道殿下可以讓我無聲無息地死在天都城里。”
“但我也可以保證…監察司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罪惡,以及罪惡所指向的那個女子,一切的一切,都曝光在天都城明日的陽光下。”
海公公瞇起雙眼,寒聲問道:“公孫大人,您在威脅殿下?”
“并非威脅,只是一筆…公平的交易罷了。”
公孫越輕笑一聲。
紅袍男人抖了抖衣袖,他對著海公公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然后大不敬的直呼名諱,語氣冷漠的提出條件:
“我想見李白蛟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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