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呼嘯,灌在天都街巷的木窗之上,扯出野獸般的嘶吼。
大紅燈籠仍然掛在街頭,檐下,但今夜街面空空蕩蕩,行人稀少,整座天都的繁華和喧囂都被寒風撕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游蕩在空氣中的肅殺。
“杜公子。”
三清閣內閣府邸,李長壽親自給杜淳倒了一杯醒酒茶。
殿宴之上,杜淳可是一位大忙人,太子殿下決定重用西境,執法司大司首和西嶺閣老的兒子…未來就是西境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于是不斷有人給他灌酒。
那些家伙說話一個比一個好聽,杜淳推脫不得,因為修行境界太低,根本無法以星輝醒酒,到了最后,便是醉醺醺的模樣。
杜威和何帷都是大忙人。
這個不成器的兒子,這些日子都是交給李長壽照拂,殿宴之后,小閣老便差遣了一輛馬車,將杜淳送到自己府邸。
也不知在散場之后又布置了什么,小半個時辰之后,李長壽才堪堪回府,一回府便看見這位杜公子醉成一灘爛泥,抱著門口一顆光禿禿的老槐樹,口中不斷念叨著徐姑娘徐姑娘…杜淳在綠柳街被打得這么慘,能如此安分守己的養傷,便是為了能出席殿宴,再見一次東廂徐清焰。
而他這一次也如愿以償的見到了。
只不過那位徐姑娘卻從未正眼瞧過他一眼。
自始至終,徐清焰在殿宴上都是安安靜靜坐著,要么低頭小口飲酒,要么就是附和著殿上那幾人說幾句話…沒有更多的言論,而除此之外的所有目光,她只會投在一個人身上。
“去你媽的…寧奕。”
杜淳含糊不清的開罵,與老槐樹拉開距離,狠狠一腳踹了過去,老樹紋絲未動,杜淳重重摔在地上,一身雪污泥濘。
簸坐在地上的杜淳,很是頹廢,目光渙散,那顆老槐樹隱約幻化成一個人形,殿宴上那個模糊的黑袍年輕人,寧奕的面孔逐漸模糊,與綠柳街毆打自己的那人逐漸重疊…
“你敢打我,姓寧的,我打死你!”杜淳嚎了一聲,飛身又是一腳,老樹輕顫一下,某位沒修為的廢物公子被彈得踉蹌兩步,又是一屁股要坐在地上,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
“杜公子,喝茶。”李長壽笑了笑,看著這令人玩味的一幕。
杜淳怒道:“長壽,你放開我,我要打死這姓寧的,我要報綠柳街的仇!”
李長壽微微挑眉。
綠柳街的仇…
那一日,他譴人去查,發現皇城根本就沒有通天珠的影像里的那兩個年輕人,女子容顏極美,頗有幾分像是殿上的徐清焰,只不過男子卻面容普通。整座大隋的命星都在紅拂河案卷之中有所記載,除了圣山天驕,哪來的這么年輕的命星強者?
要么就是符箓易容。
李長壽扯了扯杜淳衣袖,壓低聲音道:“把茶喝了,醒酒。”
醒酒二字,動用了星輝法門,似乎有某種魔力,醉醺醺的杜淳立馬就不鬧騰了,接過茶盞,將醒酒茶一飲而盡。
李長壽來到門外,交代自己的侍從。
“查綠柳街那一日,東廂徐清焰在宮內的報備行蹤。再查劍行侯府的寧奕。”他語速不急,道:“拿我的腰牌去查,要快。”
返身功夫,杜淳已是不鬧了。
醒了酒的杜公子看起來極其懊惱,坐在庭中,揉著額頭,嘶聲道:“李兄,我喝多了…先前沒鬧出什么笑話吧?”
李長壽心底一笑,但表面自若,給杜淳又倒了杯暖胃茶,推了過去,問道:“杜公子對徐清焰念念不忘,這算是笑話嗎?”
杜淳眼神黯然。
他默默攥攏雙拳,聲音沙啞道:“我看出來了…那位徐姑娘不認得我,而且有了喜歡的人了。”
李長壽淡淡道:“所以?”
杜淳搖了搖頭,苦笑道:“這些日子,多謝李兄照拂,杜某給你添了太多亂子,我爹說得對,我當不了李兄這樣雄才大略的豪杰,還是老老實實游山玩水罷了…等太子殿下壽辰過去,杜某便離開天都了。”
李長壽神情自若,沒有開口回應。
杜淳連忙道:“李兄對杜某的好,杜某記在心里,我爹我娘對你評價很高,西境和道宗的麻煩…想必都不是麻煩。”
李長壽笑了,“這叫什么話?私人交情,不要與那些利益掛鉤…只不過杜公子真想離開天都,放著美人不顧?”
杜淳一怔。
“什么意思…什么叫放著美人不顧?”杜淳十指捧著茶盞,一時之間愣住了。
李長壽微笑道:“我與何帷閣老商議過了,要不了多久,便能從殿下那里討要到‘徐清焰’。”
杜淳如遭雷擊。
“只不過杜公子若是不要了,此事自然作罷。”李長壽輕輕擲了顆魚餌,墜入庭外星輝籠罩的魚池,寒風在天都城外撕扯,卻入不了這座府邸。
魚池之內蕩漾開一池春水,漣漪漸消之時,杜淳才反應過來:“李兄,這是何意,這是何意?!”
李長壽笑著望向那座小池,自己星輝包裹之下,魚餌凝而不散,很快便有一頭大魚上鉤,他雙指捻動,虛無之中似有一道銀線掠出,隨著他抬臂動作,那只咬上魚餌的大魚便被釣起,嘩啦一聲魚池水開,大魚甩起,在空中翻滾一圈。
渾然不覺此舉意味的杜淳,看到這一幕,甚是驚奇,拍掌叫好,連忙討好道:“李大閣老,您別賣關子了。”
小亭左右兩邊皆有一座魚池,李長壽抬臂起鉤,卻沒有將魚釣上陸地,而是將其從左邊魚池甩到了右邊。
他沉下氣,看著杜淳,緩緩道:“何帷先生的意思是,西嶺內閣重起,萬廢俱興,殿下心存江山社稷,若西嶺能成天都左臂右膀,那么討要一個女子,又只是一只好看的籠中雀…自然不成問題。”
杜淳恍惚一剎,喃喃問道:“我娘愿意為我向殿下開口?那我爹呢?”
李長壽微笑,“此事,自然不能讓令尊知曉…不然結局如何,杜公子也是能想象到的。”
杜淳渾身打 了個寒顫,他想到自己那一日綠柳街出事之后,杜威望向自己的眼神,他從小就害怕這個執法司大司首的父親。
他很清楚,父親是個緊守戒律的執法者,決不允許拿實權向殿下討巧的事情出現…更不會慣著自己。
“你不用擔心,杜威先生不知此事,自始至終都是我和何帷先生在商議。”李長壽悠然自得,飲了一口茶,“不過杜公子,你可以給自己的人生做主。”
“我?給我自己做主?”
杜淳看著李長壽,這位自己結識以來,無處不昭現其神通廣大的好友,他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搖頭道:“李兄,你也知道,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不了主。做錯事情,我爹要受牽連的。”
李長壽笑著問道:“若你自己手中有權力呢?”
杜淳驚訝地看著這位小閣老。
李長壽循循善誘,微笑道:“今日太子新立的蓮花閣閣主,曹燃,見到了么?”
杜淳點頭。
“實權,虛職。”李長壽柔聲道:“我手底下也有這么一個位置…太和宮。”
魚池那邊,似乎有什么在撲騰。
庭院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杜公子以后來太和宮當宮主吧。”李長壽輕笑著拋出橄欖枝,“不用操心太和宮管理之事,我來執掌太和,你只需要有了太和宮主的身份,就不必擔憂家室背景,自己向殿下開口,那只金絲雀…自然也就能夠要到了。”
微微一頓。
“這,算不算是自己為自己做主?”
李長壽笑著凝視杜淳的雙眼。
水池那邊的撲騰聲音越來越大。
杜淳聲音很低,問道:“太和宮主,怎么當?”
“玄鏡的父親死了,母親還在我手上。散宴之后,我給了她一枚銅錢,是那女人身上的吊墜碎片。”李長壽聽著魚池里緊實的激烈掙扎,笑道:“今夜子時,玄鏡會在天都城外,羅剎古城,將太和諭令交付于我…此后,我需要一個合適的人來當太和宮主。”
杜淳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喃喃問道:“我?”
李長壽點頭,篤定的回應:“你。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
身居太和宮高位…為爹娘盡一份力…親自向殿下討要徐清焰…一連串的畫面在杜淳腦海之中閃爍,震顫,化為電流。
短暫的沉默之后。
杜淳聲音沙啞問道:“李兄,你能保證,玄鏡會上鉤嗎?”
寂靜長夜被這道話音打破。
正襟危坐的李長壽,沒有絲毫動作,只是微微后仰身子,同時側首彈了個響指。
“啪嗒”一聲。
不斷掙扎的那邊魚池,忽然有一道破空聲音響起,一條比先前大魚更大十倍的大鯢,因為囫圇吞下先前的大魚,誤食魚鉤,此刻口中銀光閃現,破空上岸,一縷絲線繞過屋檐,虛無的釣竿撐起,這頭大鯢就吊在空中,瘋狂掙扎,卻動彈不得。
“杜公子。”李長壽笑道:“你瞧,已經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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