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報家門之后,撓了撓頭。
對方只是微微頷首點頭,表示見過。
這就是外面江湖的禮節么?
果然是大山外面的人,行事風格就是講究!
只是這人望向自己的眼神,實在是有些古怪。
尤其是自己念出余青水三字的時候,寧奕那眼神,就像是…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誰。
“徐…”
寧奕頓了頓,抬頭環顧,問道:“余兄,這里是哪?”
孟九叼著煙斗,眼神凌厲,端詳著寧奕的眼神像是看一個水怪,想要將其渾身上下都看一遍,全部都看透!
他比劃著手勢。
寧奕才留意到,這位老人是一個啞巴。
“小伙子,你和這位姑娘在這里投江殉情,難道不知道這是哪?”
余青水替老叟翻譯了一下手勢的意思,然后解答道:“這里是南疆勐山,霧江…寧兄難道失憶了嗎?”
聽著青水的話…投江被救,失去記憶。
披著寬大蓑衣的老人忍不住瞇起眼笑了起來,吞云吐霧,嘖嘖咂舌,這也忒像鎮子里那些老家伙哄騙小孩時說的三流故事了。
“投江…”
寧奕揉了揉額頭,嘶了一聲,苦笑道:“我不是投江的。”
說到這里,又頓了頓,望向至今還在昏睡的徐清焰。
“我和這位姑娘…也不是來殉情的。”
寧奕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指向勐山上空,江面霧氣籠罩,波瀾起伏,山巒疊嶂,穹頂一片清明。
“我和她御劍路過此地…飛劍受損,所以不慎墜江。”
很好的解釋。
怎料,聽聞此言,余青水眼神亮了起來。
“飛劍…”
“飛劍?!”
少年面頰上寫滿了激動,他雙手握住寧奕雙臂,“寧大俠,你是大山外面的修行者?”
寧奕被迫一陣前后搖頭晃腦。
嚯,連稱呼都變了。
從“寧兄”變成“寧大俠”了…寧奕忍不住笑了笑,待少年欣喜心情稍過之后,才緩緩點頭,應道:“算是吧。”
“大山外面是怎樣的?山外面還有山嗎?如果想要離開勐山,路該怎么走?山外面都是踩著飛劍的仙人嗎?”
少年心中積攢多年的疑惑,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迸發,一連串疑問句噼里啪啦脫口而出,他凝視著寧奕雙眸,神采熠熠,道:“還有…傳說中的飛劍,能給我看一看嗎?”
說完,他用力上下打量了一遍。
發現這位寧大俠渾身上下,極其簡陋,壓根沒看到所謂飛劍的影子,只是腰間栓著一把濕漉漉的雪白油紙傘。
“問題太多了…”
寧奕擰了擰濕透的衣衫前襟,并沒有不耐煩,而是柔聲道:“前面的問題,待會再慢慢告訴你。我可以先回答你最后一個問題。”
“‘飛劍’這樣的東西,像我這樣的修行者,平日出行,是不會帶在身上的。”
“不帶在身上?”
余青水滿臉惘然。
“飛劍…”
寧奕伸出一只手,按在眉心之前,朗聲笑道:“在這里!”
如他這般的劍修大成者,眉心內,自有劍氣洞天,收納萬柄飛劍!
少年抱著膝蓋,怔怔出神,看著寧奕手指輕輕按下,點觸在眉心之處,這一剎,時間似乎都變得極其緩慢…余青水屏住呼吸,瞳孔收縮,這是見證奇跡的一刻——
然而。
什么都沒有發生。
寧奕臉上笑意逐漸變得僵硬。
他保持著按壓眉心的動作,可是劍氣洞天毫無感應…僵持了十息之后,江面響起烏鴉喳喳鳴叫之聲。
一只黑鴉扇動翅膀,落在船頭蓬頂,極其囂張地帶著嘲諷語氣,叫了三聲,然后飛走。
寧奕宛若石化。
這個本該無比瀟灑的動作,如今看起來…很是愚蠢。
九叔神情復雜,抽了一大口水袋煙,望向寧奕的眼神像是看著一個智障孩童,老叟站起身,帶著安慰意義地拍了拍余青水肩頭,然后抓起長竿,撐船而渡。
余青水撓了撓頭,“寧兄,要不您再想想…”
“不用想了。”
寧奕急了,咬牙切齒指著眉心,道:“飛劍真在這里。”
該死的,自己的劍氣洞天竟然沒法動用了…而且神性似乎也凍結了?
這觀想世界,把自己的力量封鎖了。
“不是。”
少年哭笑不得,也指了指自己眉心,小心翼翼問道:“我的意思是,你再仔細想想,墜江的時候是不是腦袋磕碰到哪了?”
證據確鑿,百口莫辯。
無法施展飛劍之術,寧奕知道自己的解釋只是徒勞,于是乎只能沉默。
他看起來有些頹喪,扶著額首。
此刻更像是一個墜江之后失憶惘然之人。
便在這時,船腹忽然響起急促的喘息。
然后是沉悶的咳嗽。
黑色紗衣盡濕的女子猛然坐起,與寧奕先前一模一樣,嗆出一大口水來。
徐清焰眼前視線從模糊變得清醒。
顛簸的小舟。
坐在身旁的寧奕…還有。
“哥…?”
她看清楚了那個蹲在船頭,拿著困惑眼神打量自己的少年。
一時之間恍若隔世。
當年,未曾白頭的徐清客,便是這個模樣。
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毫無差別。
她成功來到了徐清客的觀想世界,看到了自己十年未見的親人。
“你喊我什么?哥?”
余青水聽了這個字,并不開心,反而愁眉苦臉,把腦袋貼著江面反復凝視,手指捻了捻面皮,咕噥道:“我有這么老么?”
撐船的九叔見此一幕,開懷大笑,只是殘疾緣故,喉嚨里只能撕扯出低沉的嗬嗬之音。
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原本九叔心中隱約擔心,這墜江二人,不是什么好東西,若是被青水好心救上來,會不會出現反咬一口的情況。
如今看起來,這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心地不壞。
是兩個有意思的小家伙。
“姑娘怎么稱呼?”余青水轉過頭來,目光疑惑,道:“你是怎么墜江的,還有印象嗎?”
“我姓徐,雙人徐,名清焰。”徐清焰低聲道:“你喊我清焰就好。”
至于第二個問題。
她眨了眨眼,望向寧奕,后者神情復雜。
“碰巧御劍路過此地…飛劍受損,所以不慎墜江。”
徐清焰捋了捋發絲,輕柔開口。
余青水表情跟見了鬼一樣,這回答,與先前寧奕的回答,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無差別。
“飛劍呢?”
少年努力讓自己再相信一次。
他打量著徐清焰,只不過眼神比先前打量寧奕,要收斂許多。
徐清焰的黑色紗衣被江水浸透,凹凸有致的身材,此刻在貼身紗衣的襯托下,淋漓盡致,余青水看了兩眼,便連忙挪開目光。
這女子身上…也沒瞧見飛劍吶!
“青水兄,飛劍玲瓏,不會帶在身上。”徐清焰一眼就看出了對方心思,笑道:“我們尋常會將其寄存在眉心之中…”
又來了,又來了。
余青水嘆了口氣,心想這二人墜江,估計腦子都出了些問題。
“只是先前御劍遭遇不測,飛劍破碎…”徐清焰語氣低落,黯然道:“估計此刻,飛劍碎片散落在江,早已墜底,很難找到了。”
寧奕意味深長望著徐清焰,此刻心中唯有一個大寫的服字。
什么叫默契…什么叫應變?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同樣一句話,在寧奕口中說出來,和在徐清焰口中說出來,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
誰會不相信這么一位沉魚落雁的美少女呢?
“唉…這這這…”
“徐姑娘,天有不測風云,節哀順變。”
余青水撓了撓頭,擠出這么一句安慰話語。
其實沒看到飛劍的少年,才是最傷心的那個人。
他望向船頭撐桿老叟。
煙霧繚繞的九叔,摟著船竿,神情肅穆打了個手勢。
少年嘆氣道:“九叔問,你們倆有什么打算?”
“還能有什么打算?”
徐清焰搖了搖頭,低聲笑道:“大難不死,便是萬幸。我們二人如今已是無家可歸,還好有二位救命…接下來就不勞煩了,二位隨便找一處山岸,將我們放下即可。”
九叔繼續打手勢。
他的意思是,前面正好有一處山岸,可以放行。
余青水沉思片刻,鄭重道:“這可不行,勐山兇獸橫行,而且還有層層瘴氣。尋常人在荒郊野外,可活不過三天。”
九叔有些急了,叩了叩煙斗,敲打船桿。
這兩個人,可是外人,來路不明!
少年咧嘴笑了笑,道:“九叔,這兩個人心地不壞的,尤其是這位徐姑娘…我總覺得在哪見過的。”
這句話,讓徐清焰怔了一怔。
“剛剛的話,可能冒昧了。”
余青水撓頭,認真道:“徐姑娘,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從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總覺得,你好像我的親人。”
“不管怎么樣,相逢是緣,相遇是客。”
他望著寧奕,斟酌問道:“若不嫌棄,來我家住下吧?破院子別的沒有,住兩個人還是沒什么問題的。只不過我家窮得很,揭不開鍋的那種,可沒辦法白白養活二位。”
“若能住下,便是承蒙大恩了。”
寧奕笑道:“寄人籬下,哪還有挑三揀四的道理?我也是窮鄉僻壤出身,苦活累活,什么都能干些。”
九叔見狀,也沒有再說些什么,只是嘆了口氣,彈了彈水袋煙斗。
小船就這么緩緩向著霧氣深處行駛而去。
(繼續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