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的一聲!
黃金城巍巍鐘鳴,響徹天地,振聾發聵。
遠在數里之外的檀香靜室,都能聽到這道震顫聲音。
香火被震得搖曳。
盤膝而坐,以生字卷休養傷勢的寧奕,聽到這道鐘鳴,一時之間便明白發生了什么。
周游先生…抵達黃金城了?
也正是鐘鳴響起的那一刻。
“唔…”
寧奕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低沉悶哼一聲。
穩定燃燒的三特質火焰,在此刻猛烈顫抖了一下,這縷纖細微弱的火苗,如同被驟烈狂風吹過,本就不甚穩定,此刻更是有了熄滅之跡,只是險而又險的維持著一線弱光。
魂海深處,宛若撕裂一般。
寧奕扶著石壁,試圖站起,伴隨著“起身”這么一個無比簡單的動作,他額首涌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后背浸濕,整個人都在打顫。
最終他放棄了起身。
“寧…”
先天靈果看到這場面,眼中涌現焦急之色。
危急時刻,它極其聰明地閉上了嘴,沒有打擾。
魂海那邊,手握念珠,感同身受的裴靈素,同樣感受著寧奕魂海內的撕裂痛苦。
裴靈素面容逐漸失去血色…
這個性格倔強的女子,死死捏著念珠,與寧奕一同體悟著執劍者神海異變的劇痛,自始至終,不愿松開一絲一毫。
盤膝坐在檀香靜室中的寧奕,意識逐漸變得模糊,明明是坐在蒲團香火之中,卻仿佛整個人倒垂,下墜。
像是…跌入深海。
“噗通”一聲。
那場夢境中,無數次出現這么一個場面。
寧奕向后跌去。
像是一枚斷掉弦線的風箏,他原本該是高高遨游在九天之上,此刻卻重重跌落無邊大海。
好在…自己很輕,沒有濺出什么波浪。
像是一枚輕飄飄的石子,墜入大海,只需要下墜就好。
但下一瞬,自己又變得很重。
重到…墜入海面的那一刻,寧奕清楚感受到了瞬息爆發的真實觸感。
像是被整個世界砸中了。
連同意識都要被壓垮,壓塌。
在這一刻,寧奕幾乎感受不到自己肉體的存在,勉強擠出一抹靈光,下達了伸手握拳的意識,這縷神識卻根本無法傳遞到對應的部位。
我…有手嗎?
想轉頭去看…另外一個問題又浮現在神海深處。
我…有眼睛,有頭顱嗎?
這種感受,像是死去了,又像是活著。
更像是在做一場,切身體會的,無比真實的夢。
不知過去了多久。
黑暗也好,光明也罷,當他真正意識到自己能夠看見什么的時候,他浮出了水面,身體依舊不受控制。
頭顱的一半似乎埋在水下,寧奕努力睜開雙眼,浮動的潮汐將他推向遠方,又拉回彼岸…彼岸那邊是一片氤氳模糊的水汽。
時間失去了意義。
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意識的斷續連接,成為這個世界存在的“證明”。
好像過去了很久,日晷的指針轉動了一萬圈,十萬圈,百萬圈,漂浮在海面上的記憶破碎切割…再一次重連之時。
寧奕艱難地從海面上站了起來。
他無法控制自己往前走一步,也無法控制自己視線的轉動,在這場夢境中的“自己”,就這么直勾勾盯著前方。
那座大海的盡頭。
霧氣繚繞,層層翻涌。
磅礴水霧,圍繞著一株巨大參天的古樹。
那是一株巍峨直抵穹宇,貫穿天地云層的古樹,數以億萬的樹根支纏盤踞,山川河流,城池古國,在樹下扎根,縹緲如螢火。
古樹垂落的長葉,紛飛如流火。
再一次的。
寧奕看到了這株樹。
視線主人的目光,緩緩挪移,越過水霧…瞳孔距離縮小,眼前浩瀚的景象迅速拉近。
越過浩瀚大海。
寧奕看到了一個渺小的城池,盤踞在樹根之上。
那是一座燦爛如黃金的古城。
黃金城,風沙席卷。
很難想象這座墜沉海底的古城,竟然埋藏著如此巨量的粗糲砂石,被四方供奉圣殿圍起來的“核心城”,遠遠看去,被一片陰翳所籠罩,并沒有如字面意義上的那么神圣,熠熠生輝。
呼嘯磅礴的風沙中,一道身影,繚繞七彩華光,正在低空飛行,緩慢向著核心城靠攏,一路上小心翼翼,繞開一條條掙破地面束縛,鼓蕩狂舞的青蛇藤蔓。
數十息后。
這道渺小身影,終于抵達高大巍峨的黃金城下。
孔雀道人的面容上浮現出失望之色。
大名鼎鼎的龍綃宮黃金城,并非是由黃金鑄造,比起白銀外城,這里的城墻要骯臟許多…表面像是生了一層很舊的黑銹,滿是渾濁污垢。
時光短暫回溯——
在寧奕氣息出現在白帝龍皇感知中的那一刻,兩位妖族皇帝便開始了各種意義上的博弈。
龍皇以時之卷凝滯寧奕對白銀城的感知,派遣火鳳追殺寧奕,放任姜麟黑槿出發趕赴核心城,試圖搶先一步入城。
而白帝則是落下自己手中唯一的棋子…他命令孔雀即刻出發。
冥冥之中,兩位皇帝極有默契地看準了一件事實,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寧奕生死,而是核心城的造化!
但可惜的是,兩位皇帝都棋差一著。
懸浮在巍峨古城城門前的孔雀,緩緩落地,他端詳著眼前景象,那兩扇死死閉合的百丈巨門,被人推動,露出一抹逼仄精光。
有人推開了黃金城的城門,先行一步,踏入其中。
“我來晚了,這龍宮內…有人比我速度更快。”
孔雀心中盤算,火鳳行速再快,如今也是被拖在西方,自己心中所知的那幾人,全都分身乏術。
唯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這龍宮之中,另有他人。
做出這番猜測之后,他皺起眉頭,喃喃自語。
“陛下與那瘸子交手,不知勝負如何。”
陛下與龍皇交手的戰局,很重要。
黃金城的巨響,必定已經引起了陛下注意。
如今來看,這黃金城內多半是有位蟄淺許久的人族大修行者,再結合自己入宮之后遭遇的種種經歷,孔雀覺得,那位人族大修行者十有八九是與那寧奕串通一氣,聯手做局的賊子同伙。
自己孤身一人入城。
很有可能會遭到伏殺。
可若要等陛下…就會錯失先機。
火鳳過一會就會趕上來了。
孔雀咬咬牙,最終硬著頭皮,緩緩飛入黃金城傾開一線的門戶之中。
“這實在是一副很慘烈的景象,對吧?”
有人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身問道。
婆娑葉影,落在地面。
天光熾烈地有些過分,若不是映射出的影子遮蔽了城上那輪懸浮的大日,恐怕沒什么人能在這里生活。
好在…大半座黃金城,都籠在清涼的樹蔭之下。
恰好站在一片葉落陰翳中的孔雀,小半個肩膀露在天光之中,不到三息,道 袍便嗤的一聲生出白煙,接著便有灼燒聲音響起。
孔雀道人連忙側身,將半個肩膀收入陰翳中。
他連忙將目光投向開口說話的那個人。
那個人站在斑駁的光影中,背后就是那株向著城內灑落無數葉影的參天古樹。
無數清涼樹蔭,他一處也不落腳,偏偏立在一片駁雜卻無影的熾光之地。
孔雀艱難地瞇起眸子,想要看清他的面容…
下一刻,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人的面容沒有看清…但他看清了自己眼前,身旁,以及那人身旁的景象。
這座黃金城中,每一片葉落陰翳…都是一片血泊,溢散而出的血腥之氣,在掠出樹葉陰翳的那一刻,便被熾光無情灼燒,直接焚為虛無。
而自己的腳下,就躺著一具干枯焦尸。
這里有千萬片樹蔭投影。
就有…千萬具寂滅尸骸。
孔雀面色變得慘白,在這一刻方才體悟到那人開頭話語的意思。
這的確是一副很慘烈很慘烈的景象。
焚尸千萬,連他這么一位背后堆滿尸山血海的冷血妖圣,都覺得頭皮發麻。
龍宮核心城,竟然爆發過如此慘烈的戰斗?
“兩座天下能得以僥幸生存…就是因為這座龍綃宮啊。”
那人輕聲感慨著,緩步前行。
“這里是最后的戰場,影子被封印在黃金城中,無數片葉落陰翳內,沒有人勝利,也沒有人失敗…光與黑暗仍然是雙生的共存體,無數個輪回之后,戰爭還會再次開啟。而我們所在的時代,就是新一場戰爭的時代。”
孔雀看清了那人的身影。
白發在熾光照耀下,宛若神靈一般不可直視。
那人每行一步,都像是直接穿梭虛無,有不可逼視的光芒纏繞,從一片光明,走到另外一片光明。
“只是…上個時代的龍綃宮墜沉了,這個時代,已經沒有第二個龍綃宮了。”
白發道士來到了孔雀面前,輕聲開口,有些悲傷。
他的雙眼眼瞳,閃爍著億萬枚晶瑩符箓,緩緩歸于平寂。
“你在說什么…你在核心城中,看到了什么?”
孔雀聲音沙啞開口,死死盯著白發男人的雙眼,難以自拔,那里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迫使自己注視,無法抽離。
他感受到了一股極其強烈的情緒傳染。
白發道士緩緩從觀想狀態中蘇醒,他神情恍惚地重復了一句,抬起頭,自言自語問道:“我看到了什么?”
他沉思了一會,道:“要有光。”
“還有…”
周游直視著眼前的大妖,輕聲道:“不可墜入黑暗。”
不可…墜入黑暗?
孔雀有些訝異地低下頭,俯視著自己的身下,絲絲縷縷的黑氣,從那具焦黑尸骸之上,肉眼可見地飄掠而出。
未等他反應過來。
一道平靜幽冷的聲音便在神海深處響起。
“滅去。”
這次是兩個字。
是象征著至道真理,法則真相的兩個字。
鏗鏘有力的聲音落下,孔雀的七彩華光支離破碎,這片葉落籠罩的黑暗陰翳,迸發出激烈而又熾亮的熱浪。
一道天光從黃金城頭懸掛的大日之處落下。
將孔雀道人,連同這片樹蔭,一同抹去——
周游面無表情,直視著眼前化為光明的空地。
他背后的參天大樹,樹冠位置,一片青葉松動,被風吹起,悠悠飄落,在空中便干枯破碎,化為漆黑的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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