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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逐雀

  靈山。

  大殿之上,佛音繚繞。

  “邵云師兄,我有一問。”

  盤膝坐在蒲團上的中年僧人,披著金箔僧衣,雙手抬起立掌,臂彎之中躺著一根燒火銅棍,銅棍的質地極其韌沉,劍眉星眸,單單從面容上看不出具體的年歲…修行者歲月常駐,這位僧人的氣質卻是相當滄桑。

  他的對面,佛殿的深處,光芒投射的方向,一位僧人坐在光明之中,看不清面孔,看不清身形,只能看得起朦朧的輪廓。

  邵云。

  虛云大師的大弟子。

  虛云師祖閉關之后,便是邵云執掌靈山諸多山脈,為大雄寶殿方丈,能夠喊“邵云”一聲師兄的…這位捧棍僧人的身份,也非同小可。

  “浮屠窟內,近有不祥,小雷音寺浴佛法會,禪律之爭的最終結果還未傳來。”這位僧人,生的一臉殺伐之相,說話之時,一雙劍眉挑起,眼中隱約蘊火,“按理來說,就算佛子還未決出,那些愿火也該隨因果抵達靈山。”

  “金易。”

  坐在光明中的邵云,背對著自己的師弟,念了一聲對方的名號,緩緩道:“你已經看了卦象,何必再來問我。”

  金易心神一動,連忙低下頭來。

  不敢直視光明中的那道身影。

  他低聲道:“師兄,卦象上顯示…這些愿火已經丟失了。”

  邵云沒有回應。

  拎著燒火棍的男人抬起頭來,提高了聲音,“浴佛法會由大客卿負責看守,這是宋雀的失職!”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輕聲道:“這些年,禪律之爭,你要拼個高下,生死,我不參與,師父留了讖言,便說明看到了未來…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讖言…”

  金易的眼神難看起來。

  虛云大師在閉關之前,的確留下了一句讖言。

  金易沒有看到原話,但是知道大概意思…師祖說佛子的位置,將由一位引動浮屠佛窟的年輕人坐下,而未來的靈山,也將由那位引動浮屠窟的大修行者執領。

  這個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禪子和律子,都不是引動浮屠窟的那個人。

  在很多年前,曾經有人做出了這等“壯舉”。

  就是自己不斷上書提出異議,想要排離靈山的“大客卿”宋雀。

  引動浮屠窟異變。

  便是“捻火”。

  他金易與禪宗斗了那么多年,哪里可能輕易敗給一句“讖言”,律子道宣的天賦千年難覓,很有可能成為靈山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伐折羅”,這場禪律之爭,在自己的不斷努力之下,把天平逐漸搬動。

  只要道宣在小雷音寺擊敗了“神秀”。

  那么這句讖言…又有什么用?

  禪律之爭,已成定局。

  靈山迫切的需要一個指路人,尤其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太子逼得極近,東境同樣施壓,如果再把希望寄托在宋雀的身上…這個曾經在十年前意氣用事大開殺戒的家伙,很有可能成為親手葬送靈山道統的罪人。

  宋凈蓮已經快二十年沒有回靈山了。

這次從長白山回來,作為父親的宋雀,肯定會發現,當年的“古  梵語詛咒”還未徹底的了結,新仇舊怨,禍及無辜,失了理智的涅槃,誰能治得了?

  他金易這輩子都不知能不能踏入涅槃境。

  真要面對宋雀,他便沒有了今日在大雄寶殿上的勇氣。

  長長吐出一口氣。

  金易低下頭,沉聲道:“我算了神秀和道宣二人的卦象。”

  邵云還是沉默。

  這位律宗的大宗主,微笑著抬起頭來,說出了昨夜卦象之中最讓自己欣慰的一件事,“我門下弟子道宣,氣血缺損,但仍有生機…然而禪宗的禪子神秀,魂歸卦盤之外,已經不可占卜,人間再無神秀此人。”

  邵云背對著他,看不見他唇角的笑容。

  聽語氣不難聽出,這句話是帶著一些遺憾說出來的。

  神秀是靈山之中飽受敬仰,前途無量的年輕天才。

  他的死,會有許多人惋惜,許多人遺憾…而且會有一場盛大的葬禮,如果出席禪宗禪子的葬禮,那么金易一定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他看著自己的師兄,這些年來他也從不偽裝,修佛先修心,這個消息讓他欣慰的原因就是…神秀的死,側面印證了這場禪律之爭的結果。

  “邵云師兄,無須等到道宣回到靈山,現在便可宣布禪律之爭的結果了。”金易深深低頭,輕聲道:“卦象明確,師兄您心底也清楚,金易沒有欺騙。”

  “確實沒有。”

  光明里傳來疲倦的聲音,“你為何一定要逐走宋雀?”

  這道聲音在大雄寶殿內回蕩,滿殿的光明在飛拂的布簾之間穿梭,很難去確定,到底是邵云大師坐在光明之中,還是邵云大師本身就是光明,這些撫人心神的光線,落在金易的身上,似乎將這位律宗大宗主衣袍沾染的戾氣,都凈化了三分。

  金易沉思了很久。

  他溫順的回答道:“師弟一開始就不喜歡宋雀。”

  “但師弟心中有秤,知曉黑白,明確輕重。”金易柔聲道:“所以這些個人偏見,不會影響宗門的大事決斷。這些年來,律宗和禪宗都希望師兄能夠遠調宋雀,這個出身不正的外來書生,以俗世客卿的身份插手了靈山太多的事宜…因為宋雀這樣的人物存在,越來越多的修行者想要踏入靈山,去浮屠窟尋一尋機緣,這些年靈山哪里還有清凈可言?”

  邵云并沒有急著回答金易,而是柔聲問道:“還有呢?”

  金易低垂眉眼,道:“當年因為凈蓮的古梵語詛咒,宋雀在靈山內大開殺戒,殺了我的兩位同門至親。手持屠刀,玷污佛門,此人不可留。”

  邵云還是那句話。

  “還有呢。”

  “凈蓮逃婚,天都懸令,宋雀的抉擇會為靈山引來覆滅之災。勒令遠離,是為明哲保身之計。”

  “還有呢。”

  這次是沉默。

  很長時間的沉默。

  金易可以說出一萬個遠逐宋雀的理由,但他知道這些原因一個也無法說服邵云師兄…能夠讓宋雀離開靈山的,就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的心中被靈山的光明填滿,如果不能夠讓他看到,宋雀為靈山帶來的“毀滅”,那么一切的理由都無意義。

而金易從沒有否決過宋雀的重要性  他沉思了很久,開口道。

  “師兄…最大的原因…就是宋雀不可控。”

  這位律宗的大宗主,笑道:“宋雀是一個漠視生命的人,如果有一天,犧牲我們,犧牲靈山,可以保全他自己在乎的東西…那么他會毫不猶豫的去做。這就是我希望師兄遠逐宋雀的原因。”

  坐在光明里的老人沒有再問為什么。

  他似乎也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世界上有許多問題不能去思考…一個是無法得到答案,一個是在你去思考的時候,這個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就成為了問題。

  金易起身,深深揖禮,恭恭敬敬道:“禪律之爭的結局,想必師兄很快便會知曉…金易會為師兄證明一些事情。”

  他拎著燒火棍,離開了大雄寶殿。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若有所思,大雄寶殿的布簾之后,是不可入內的禁區,這里被無數圣潔的光芒填滿,邵云一個人獨坐在這,禪定,靜修,就像是當年閉死關前的“虛云”,作為虛云的大弟子,他卻始終無法像師父那樣,在光明之中悟出指向“永恒”的道。

  整座靈山的涅槃,除了以皇族秘法封鎖的,就只有邵云…以及大客卿宋雀。

  他不可能逐走宋雀。

  自己的年歲大了,不像師父那般擁有超脫大限的壽元,很可能在某個無人注意的夜晚便離開這人間,第二日大雄寶殿不再充滿光芒…靈山也沒有一個足夠強大的領導者。

  靈山需要宋雀。

  他很清楚禪律兩宗為什么要不斷彈劾這位大客卿…靈山內的權力斗爭,從未像今日這般洶涌,師父的離開,自己的蒼老,都加速了這種權謀斗爭的進程,事實上他也不可能阻攔,因為靈山需要一個明確的斗爭結果。

  這就是他在等待的禪律之爭,浴佛法會的終音。

  但如果事情向著最壞的結果出發呢…

  老人沉悶的咳嗽一聲,光明里落下了一滴殷紅的鮮血,滴落在他膝蓋上攤開的古書書頁之上,古老的梵語閃逝,微風吹拂布簾從后背掠來,血液很快干涸,書頁嘩啦啦的翻動。

  一行行蝌蚪秘文。

  看起來玄妙無比…

  與殿外那些修行者一直猜測的完全不同,邵云手中這本神秘的“經文”,并沒有記載所謂的大乘佛法,或者高深難測的妙術。

  這是師父留下來的手札。

  寫的是一些隨筆,感悟,以及修行的日常。

  老人睜開眼閉上眼,都是金易最后所獻上的那句話。

  讓他動搖的那句話。

  “宋雀是一個漠視生命的人,如果有一天,犧牲我們,犧牲靈山,可以保全他自己在乎的東西…那么他會毫不猶豫的去做。這就是我希望師兄遠逐宋雀的原因。”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不斷的咳嗽著。

  掙扎,思索,猶豫,痛苦。

  大殿的穿堂風緩緩停歇。

  他膝蓋上的書頁停留在血液干涸的那一頁。

  虛云大師的字跡已經變得很是模糊,淺淡。

  “世上唯二不可直視的東西。”

  “一個是光明,一個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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