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字卷有著極強的推演之力。
徐清焰不是命字卷的主人。
但她的哥哥曾經是。
命字卷兩任主人,都間接的與她有著聯系,這股聯系相當密切,而且最關鍵的一點。
她有“神性”。
足以催動執劍者古卷的,神性。
來到北境長城,是她自己的主意,沒有任何人要求,太子自然也不會如此要求…事實上,李白蛟更愿意讓這位徐姑娘老老實實呆在天都皇城的東廂內,哪也不要去。
但是事關“寧奕”,這件事情的選擇,便沒有什么懸念。
她一定要來。
她一定會來。
北境城頭,風聲繚繞,掀動黑紗女子的裙擺。
飛劍懸停,諸多劍修準備掠入灰之地界,去接應沉淵君的鐵騎,同時迎戰妖族的獸潮。
千鈞一發之際,那輛馬車來了。
徐清焰看著城頭的那些熟悉面孔,寧奕師門的長輩,那位在感業寺時常給自己送藥的瞎子前輩,還有身旁披著黑白大氅的小山主。
一張張面孔。
他們都是來找寧奕的。
她深吸一口氣,道:“我能找到…他在哪里。”
谷小雨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女子。
他以前覺得,裴姐姐就是最好看的那一類了,后面下山幾趟,在大隋人間走了好幾座城池,也見過所謂的“漂亮”姑娘,但跟裴姐姐比起來,都差了一些意思。
開玩笑。
裴旻大將軍的女兒。
容貌拋開不論,那股清冷劍氣,便秒殺這塵世間的庸俗脂粉。
于是對裴姐姐容貌氣質五體投地的谷小雨,時常在想,外界說寧奕小師叔搖擺不定,似乎陷在兩段“感情”之中…他真的想不明白,這還有什么搖擺不定的?
還有人能比裴姐姐好看???
還真的…能。
谷小雨的神情萬分古怪,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徐姑娘的容貌,實在好看地有些過分,她應該歸為天上仙人那一類,五官沒有一絲一毫的缺陷…但真要雞蛋里挑骨頭,也能說出缺點。
缺點就是太過完美。
因為太過完美,所以讓人覺得,少了一些什么。
比如…人性?
或許是少年郎見過的東西不夠多,他拽著腦袋頭發,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原因,總覺得這位徐姑娘身上帶著一股超然的氣息,不像是凡俗間的人,雙腳不沾地了。
但徐清焰一開口,他就知道,自己又錯了。
“諸位想必就是寧奕的師門長輩了。”徐清焰登上北境長城,徑直向這里走來,她認真施了一禮,毫無矯揉做作之意,誠懇道:“灰之地界縱橫綿延,數千里之廣,縱然千手前輩神通廣大,踏入此地,也如大海撈針。”
“我有一術,能為諸位指引方向。”
千手眼神一亮。
這正是她所需要的。
這位蜀山小山主,雖然在寧奕下山之后,便很少有所交集,但她心中卻一直記掛著這位師弟,對于寧奕所經歷的一些事情,她也有所耳聞…丫頭在她看來,是一個極好極好的良人。
至于徐清焰。
早些時候在感業寺,她也見過,生得極美,但為人如何,并不了解。
但千手的修行,與感知有關,只要見面,看人便是極準。
她看著黑紗帷帽女孩,眼里已經流淌出一抹欣賞,喜愛…這的確是一個值得她欣賞的小姑娘,這副容貌生來如此,無法抉擇,生在逆境,卻從未放棄。
她看著徐清焰,像是看著一團風中搖曳,艱難燃燒的火焰。
能夠遇見這樣的女孩,也是寧奕的福氣。
如此…若一定要二選其一,便很難選。
千手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自作主張的替寧奕設想,得此佳人傾心,的確不可辜負,若是如此,便只能…
這些年來,大隋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
只不過自己的這位傻師弟啊,似乎心中有太多修行的執念,反而把自身置之物外。
徐藏的死,對寧奕的打擊太大了。
千手搖了搖頭,把念頭甩開。
她望向女孩,道:“若是能找到‘寧奕’位置,便是最好。”
“稍等片刻。”
徐清焰抿起嘴唇,她輕輕伸出一只手,握住栓系在自己脖頸的那半片骨笛葉子…其實不需要動用“命字卷”,她已經能夠感應到那個模糊的位置了,就在北邊。
北方。
寧奕就在北方灰之地界的某一處。
她的喉嚨里發出極輕的悶哼。
動用命字卷,神魂便如遭受雷擊。
這是需要“代價”的術法。
黑紗下的身軀微微顫抖。
神性如白蛇一般,在魂海里繚繞,命字卷的推演如抽絲剝繭,在偌大的迷霧之中掠行。
女孩白皙的額首,緩慢滲出汗珠。
她的神魂里,線條拼接,扭曲,破碎,然后重組。
在幾人的等待之中,徐清焰氣弱沙啞的聲音響起。
“寧奕現在,在…小衍山界。”
小衍山界?
千手瞇起雙眼,望向齊銹,再望向溫韜,自己的兩位師弟都搖了搖頭,在他們記憶里,灰之地界的圖卷之中,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小衍山界”。
徐清焰伸出一只手來,輕輕搭在千手的掌心。
千手眼前一亮,她望向帷帽女孩,看到了皂紗下那堅定溫和的眼神,命字卷的魂念搖曳穿梭,在千手的腦海里拓印,整片灰之地界的迷霧被命字卷撥散,一片不知名的地界,在這里顯現。
小衍山界。
當初裴旻突破北境之時,曾在這里戰斗,將其夷為平地…但事實上,則是施加了禁制,將這座地界封禁起來。
“原來如此…”千手喃喃開口。
泉水啷當,瀑布作響。
山洞內,春光旖旎,熱霧繚繞,絲絲縷縷的水汽,纏繞在兩人的肩頭。
那頭血色鳳凰,在生字卷的絞殺之下,徹底湮滅,執劍者的神性在丫頭體內運轉,這股暖流并未就此消散,而是被寧奕留在了其血液之中。
寧奕閉著雙眼,專注的感受著唇前的溫軟香甜。
丫頭的眼眸逐漸變得清明,當她意識到發生什么之后,她的面色陡然升起緋紅。
感覺到了異樣。
寧奕猛地睜開雙眼,他松開那只手掌,神念掃蕩,確認那只血鳳凰已經徹底被消滅,松了一口氣。
他微微向后仰首,準備分開,那雙雪白的粉臂卻沒有松開。
裴靈素箍緊雙臂,輕聲呢喃道:“寧奕。”
這一聲呢喃,像是石粒墜入春水,濺起萬丈漣漪。
丫頭閉上雙眼。
甘之若飴。
瀑布水流潺潺,一切都恢復到之前那般。
良久之后,唇分。
兩人對視,眼中只有彼此,已不需要說一個字,一句話。
坦誠相見。
裴靈素的眼中一片澄澈,眼眶卻還有些濕潤,她忽然低眉笑了笑,把下頜靠在寧奕的肩頭。
“有些話,很久之前,就想對你說了。”
寧奕輕輕摟抱著丫頭,他一只手撫著溫順的秀發,還有光滑白皙的后背,紫袍脫落之后,兩人便不再有什么間隔,距離。
寧奕輕輕以額首貼靠在對方額首,輕聲道:“我知道,我也是。”
他知道。
當然知道。
什么都知道。
知道這一切,卻不知道這一切從什么時候開始,是從天都皇殿的生死之別那一刻起,還是蓮花道場的以命相護,一幕幕往前推,不老山的相見,平頂山上的流螢,大漠黃沙,劍行侯府,兩人在一起走過了十年的風雨飄搖。
或許在一開始,在那場雪夜。
就注定了,他們不能再分開。
在皇陵赴死的那一刻,寧奕的腦海里,閃過了許多的畫面。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
是否有遺憾…答案是沒有…答案是,沒有遺憾是不可能的。
他有太多的遺憾了。
他完成了對丫頭的承諾,卻沒有帶丫頭好好看過天都的風景,他活在復仇和修行的壓力之中,從未有一刻真正的灑脫。
他一路上看見了很多人,很多事。
在神性枯萎,化為冰雕的那一刻,他只覺得自己不是“解脫”,而是不甘…如果讓他重新再來一次,他絕不會再放開手,他不想死去,他想活著。
丫頭在平頂山上,說要唱給自己聽的那首歌,還沒有唱完。
千手師姐。
瞎子師兄。
溫韜,谷小雨,一道道身影,這是留在心底的溫暖寄托,這么多的執念…他怎能就這么輕易的離開這人世間?
還有比修行更重要的東西。
這就是修行的意義。
活著,還有…守護。
他從皇陵里醒過來,從死亡之中掙脫。
看清了自己的那顆內心。
劍心塵埃清開。
很多困惑,很多之前不敢面對,要逃避的問題,此刻已經有了答案。
寧奕深吸一口氣。
有些話,他準備開口。
在他說話之前,已經有一道聲音搶先響起。
“我們在一起,永遠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丫頭極輕極輕的開口,她的聲音忽地又有了一些哽咽,卻沒有悲傷,“不是之前在一起的那種在一起…是另外一種意思。”
說話的語調很慌亂。
寧奕以手指掀起丫頭的發絲,注視著那有些躲閃的眼神。
他注視著丫頭。
以額抵額。
“好。”
直截了當,無比干脆。
寧奕只說了這一個字。
那個十多年前,陪他從大雪夜走過來的女孩,“哇”的一聲,哭成了一個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