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漆黑。
細雪的劍氣撐開方圓數尺的太平。
寧奕蹲下身子,他把風雷古刀里,“傅清風”的魂魄,原原本本送回了她自己的身子中。
年輕人揉了揉眉心,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來。
做完這些,他也算是能還這女子一個掙脫宿命的機會…只是,不知道傅清風醒來之后,會是如何。
寧奕的眼神有些復雜,他看著被“姥姥”毀去的肉身,沉默不語。
那張衰老的面容,緩慢蘇醒,眼皮輕抖一二,睜開之后,仍然是熟悉的明媚眸光。
傅清風眼前的世界逐漸清晰。
她看著撕去面皮之后的“書生”面容,映在自己眼前,那個叫“寧臣”的“讀書人”,本來面目要凌厲很多,此刻眉眼即便柔和,也能看出眉宇間的淡淡殺氣。
她沉悶咳嗽兩聲,然后忽然輕柔地問了一句:“寧先生,這就是你本來的面目嗎?”
寧奕怔了怔。
他點了點頭,然后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上空。
“不用擔心…我會送你出去。”
寧奕沙啞說道:“出去之后,你的容顏,身軀,我都會想辦法幫你修復…我認識很多厲害的人,一定能治好。”
說到“容顏”兩個字的時候,傅清風有些恍惚。
她“回來”的時候,感到了自己的痛苦,徹骨的陰寒沒有了,但取而代之的是陣陣的刺痛。
她惘然抬起一只手,細細看著自己掌心掌背的皺紋。
然后拿著這只手,輕輕撫摸著自己面頰。
傅清風緩慢閉上雙眼。
她沒有銅鏡,也不需要銅鏡,此刻憑借觸摸,便能夠想象到,自己是一副什么樣的模樣。
傅清風閉合的眼角,痛苦的流下兩行淚水。
紅紗“女子”此刻已完全不能算是漂亮,姥姥的煞氣侵入肌膚,原本白如脂玉的膚色,現在鍍上了一層黑氣,黯淡無光,不僅如此,吹彈可破的面頰,生出了橫紋,發絲枯白垂落。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寧奕沉默看著這一幕。
他聽到女子滿面淚水,笑著問道:“寧先生,我現在的模樣,是不是很丑?”
寧奕搖了搖頭,喉嚨艱澀,不知該怎么回答。
“清風從未想過…會有一日,有機會離開這寺,這廟。”
容顏衰老的女子,睜開雙眼,輕柔道:“我在這,蘭若寺,千佛塔,時而閱經,時而摘錄…都說世上有輪回,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女子笑道:“這些年,幫姥姥殺了好多人,清風罪孽深重,已不是一兩句簡單的懺悔,可以了清。”
寧奕怔了怔。
傅清風的眼中,有一抹恍惚。
她想到前幾天的林中霧氣,幽幽篝火。
腦海里的畫面,一幕一幕,一格一格。
一滴淚滑落。
容顏枯老的紅紗女子輕輕呢喃。
“君非寧臣,我非清風…”
那就這樣吧。
那就…這樣吧…
一道飄散的紅紗,被無端的風氣吹起,蓋在寧奕面前。
那柄風雷古刀失了顏色,墜落至地,啷當作響。
寧奕扯下紅紗。
枯白的發絲如雪,一整具身軀,都化為溢散的流光,飛揚,破碎。
香消玉損,魂飛魄散。
結束了這痛苦的一生。
四處都是破碎的紅色流光。
傅清風夢囈的聲音猶在耳邊。
“君非寧臣,我非清風…”
寧奕本以為自己可以幫她擺脫“命運”,但現在想來,這確是一場笑話…
細雪劍鞘不斷震顫。
寧奕取下一角紅紗,放入腰囊。
“傅姑娘。”他苦澀笑了笑。
下一剎那。
寧奕的眉尖挑起,眼神被滿滿殺氣占據。
若是這蘭若寺內的業障有來頭,那站在最根源的,不是“姥姥”,而是這來歷虛無縹緲的“古佛”。
山字卷,影子…都與它有關。
“就憑你,想要鎮壓我?”
寧奕單手拔劍而出,細雪劍鞘壁內的劍氣滾滾洶涌,如掀起大江浪潮。
一劍遞斬而出!
千佛塔盤坐著一尊巨大佛陀,佛陀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神之中,多出了一絲驚駭,它本不覺疼痛,但此刻自己掌心,有一抹鋒銳,勢不可擋,瞬間穿透而出,掌背被鑿出了一個凸起的凸點——
坐在蓮花寶座上的佛陀,渾身金光爆射,背后施展出無數虛影,一條又一條的龐大手臂,在背后蔓延開來,花枝招展,有拈花,有曲指。
那只被劍氣洞穿了的手掌,金光潰散。
立馬就有一條臂膀呼嘯落下,掌心疊加壓在掌背上!
“轟”然一聲,大地被砸出兩道頎長的泥濘。
滂沱大雨之中,渾身金光的古佛,像是在鎮壓某個桀驁不馴的“邪物”,它背后的手臂一條條施展,一條條揮舞砸落,掌心疊掌背。
千手!
然而,在數十次角力之后,最后一條手臂的壓下,也沒有能夠阻攔那拔劍出鞘的“頑物”!
“撕啦”一聲。
金光璀璨的掌背上,有一道黑衫身影掠身而出,帶著濃郁的猩紅血液。
不是他的。
而是它的。
寧奕懸停在千佛塔上空,腳底是破碎的塔身瓦爍,以及散發著金色圣潔光華的佛陀手臂。
他冷笑著問道:“千手法相?你偷了這具佛陀身,原來也會流血的么?”
劍氣洞穿無數掌心掌背,那尊面容安詳的古佛,此刻也帶上了痛苦…比起“痛苦”,更像是一種憤怒。
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如今金剛怒目。
寧奕沒有更多說一句,拎劍如拎棍,細雪神性化為一道破空長虹。
“砸!”
鋪天蓋地的一劍。
不講道理的一劍。
盤踞如山的佛陀,六字真言化為實體,飛掠而出,與寧奕狠狠撞在一起!
六個巨大的梵文古字,被這一劍浩浩蕩蕩劈碎!
自上而下的一劍,帶著風雷火光,開天辟地一般,從肩頭落下,一路削鐵如泥,直至蓮花寶座!
寧奕一劍削去了古佛半邊臂膀,最后就要落地之時,被憤怒的一只金光手掌拍中,整具身子橫飛而出,在空中噴出一口鮮血。
蘭若寺旁邊是一座老林,寧奕撞入老林之中,后背直接將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木撞穿,去勢不減,從老林上空看,就像是一枚石子被人狠狠擲入林海中,一石激起千層浪,錐形的古木不斷崩塌。
這座古佛在千佛塔內修行多年,此刻功成圓滿,只差將那枚心臟吞入。
它幾乎已得“不朽之身”,整具佛身不可斬殺,但被寧奕的一劍削去半邊肩膀之后,讓它無比驚駭的事情發生了…磅礴的金光覆蓋在斷臂之處,竟然無法再生。
那半邊臂膀,被斬殺成了虛無!
佛陀目光震驚且憤怒,它盯著遠方老林處。
一道破空聲音,像是繃緊弦的龍角大弓,載滿了風雷,倏忽一聲拉開!
雙腳蹬在一株老樹樹身,身軀與地面平行的黑袍年輕人,一只手手背擦拭著自己的唇角。
下一剎那。
老林掀起大雪般的狂潮。
他瞬間便掠至那座古佛佛陀的額首之處。
這一次,不再是對準半邊臂膀。
寧奕雙手倒持細雪,握住劍柄,插入巨大古佛的眉心之處,磅礴的大量的鮮血如瀑布般涌出。
寧奕眼神冰冷。
這些年來,蘭若寺死去的人,都被送往千佛塔,這不知來歷的“古佛”照單全收,想煉化一具前無古人的“魔道金身”。
此刻倒涌而出的鮮血里,不知道摻夾了幾人的無辜性命。
該殺。
千佛塔一片狼藉。
古佛眉心被插入一柄極致鋒銳的劍器,方圓數里,都響起了一陣極其尖戾的嘶啞聲音。
寧奕雙手插入細雪,蹙起眉頭。
劍身不夠深。
而自己的劍氣,似乎被什么阻擋住了…
這一劍本可以直接滅殺對方。
但如今看來,還是有些不夠。
寧奕面無表情,一只腳踩在劍柄之處,接著這股力量,他高高躍起。
馭劍指殺。
細雪劍器如游魚一般,接著那一腳的擊打之力,鑿入極深。
四面八方都是猩紅的鮮血,在外表光鮮圣潔的佛相之內,內里一片污垢,無數冤魂被劍氣照亮,直接被劍氣蒸發殆盡。
凄慘的哭嚎聲音在古佛身體里響起,細雪一路所過,劍氣大盛。
這一劍,直取心臟。
但緊接著。
寧奕面色變得有些蒼白,他的身子還懸在空中,神念已經感知到了古佛身體里的情況…細雪抵達了“心臟”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沒有心臟。
空中傳來劇烈的呼嘯聲音。
寧奕瞬間被一個泛著金光的拳頭砸中,連人帶身被砸入地面。
古佛的胸口破開一縷金光,細雪開膛剖腹,這本該千死的傷勢,此刻對它而言,顯得有些微不足道,即便是滅殺一切的“執劍者”劍氣,也只能一縷一縷滅殺自己體內的亡魂。
細雪掠向寧奕的位置。
那枚巨大的拳頭,砸中寧奕之后,立即抽走,另外一只金光璀璨的手掌瞬間接過,壓住黑衫年輕人的四肢,將整座地面都按出一張升騰的蛛網。
急速掠行的飛劍,在即將洞穿金光手掌之時,被一根碩大手指彈中,猶如雷擊。
損失一邊臂膀的古佛,另外一邊仍然有數之不清的手臂。
寧奕的心神被剛剛那一拳打得有些渙散,金剛體魄都被打散了。
只有本命意識的“細雪”,被古佛的無數手臂拍打,指尖叩彈,化為一道逐漸黯淡的流光,最終捅破一枚佛掌之后,被兩根璀璨手指死死捻住,氣息鼓蕩再三,將積蓄已久的神性消耗殆盡…
千佛塔一片死寂。
那尊巨大古佛,強忍著刻骨之痛,俯下身子,一只手掌叩入大地,五根手指攥地極深。
猛地抬臂。
他扯出了一顆碩大的,還在滾燙跳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