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劍掠行于云海之上。
云霧繚繞間,有女子發出低沉痛苦的呻吟。
纖腰抵起,雪峰之間一片泥濘。
五根手指刺入血肉。
須臾納于芥子,像是有無數團風暴,在黑槿的骨和血之間掠行,每深入一寸,寧奕的指骨就粉碎一次。
生字卷的庇護金光前所未有的熾烈。
生與滅,以兩位執劍者的骨肉為戰場,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砰砰”、“砰砰”。
寧奕的五指,能夠清楚感知到饕餮心臟的脈動。
他有一種預感。
只要自己攥攏手掌,便能將黑槿的心臟捏碎。
但…這種方式,真的能殺死黑槿么?
寧奕深吸一口氣,狠狠攥拳!
“砰”的一聲悶響。
并沒有出現想象中鮮血四濺,饕餮魂飛魄散的場面。
寧奕自然沒有憐香惜玉。
他神情陰沉盯著黑槿,剛剛的感覺,就像是捏碎了一團血肉。
他所以為的心臟,那萬千血液和骨肉所匯聚的“脈動中心”,在那一捏之后,重新換了一團血肉。
饕餮強大的心跳,脈搏仍然在勃動。
剛剛自己捏碎的,是饕餮的心臟么?
黑槿不止一顆心臟,還是說…她根本就沒有心?
“唔。”
仰躺在飛劍上的女子,面色蒼白,涌現酡紅。
細眉蹙起,似痛苦又似歡愉,撕拉一聲…黑槿纖腰拱起,伴隨著寧奕抬掌拉扯的動作,似乎魂魄都要被取出。
只見寧奕緩緩將手掌從女子胸膛血肉中取出。
五指之間,握著一枚裹挾漆黑幽芒的竹簡古卷。
“離字卷。”
第一卷古書…到手了!
寧奕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
離字卷周遭繚繞著饕餮鮮血,與寧奕的“青燦竹簡”不同,這股力量的氣息和特質是截然相反的。
陰暗,幽涼。
寧奕抬指點在眉心,那卷天書倏忽一聲化為流光,被白骨平原所汲取。
剛剛將離字卷儲入神海,來不及煉化,遠方云霄便傳來一陣轟鳴。
“灞都妖孽們追來了。”
寧奕根本沒有回頭,便知道來者是誰。
“逃!”
他神情一沉,催動飛劍,以“逍遙游”劍術,裹挾三把飛劍,向著遠離灞都的方向墜掠而去!
這是葉紅拂第一次看到寧奕全力以赴,催動劍訣。
她本以為,寧奕并不算是一個純粹劍修。
哪有劍修會將體魄修行到能與饕餮麒麟大鵬鳥這等純血妖孽對撼的?
但現在她發現,自己錯得很離譜。
“這門劍法是葉老劍仙教給你的?”
狂風席卷,吹拂鬢發。
葉紅拂驚嘆于飛劍掠行速度之快…星君之境,幾乎無人可出其右。
若是與寧奕比試馭劍游掠速度,她九成會輸。
而且輸得很難看。
“是‘逍遙游’。”寧奕點了點頭。
他咬牙回頭。
早就預料到,這趟刺殺后,會遭遇灞都城瘋狂的追殺。
可他沒想到,這追殺來得如此之快。
“什么東妖域九千歲,吹上天的大妖,關鍵時候不濟事。”寧奕咕噥一聲,自嘲道:“只拖住了古道一個人…枉我高看他一眼。”
還指望孔雀大發神威,東妖域與灞都城打起來。
要真這樣,自己還能看場好戲…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孔雀與古道那邊發生了什么,寧奕不得而知。
而雪龍大殿爆炸的那場障眼法,顯然也被看破了。
“沒在灞都城內被追上,已經算是計劃成功了。”葉紅拂瞥了眼寧奕,譏諷道:“這就是你所謂天衣無縫的計劃,被人當成狗一樣追殺?如果沒有我,你已經死了。”
這句話說得很難聽。
但…確實是真的。
如果沒有葉紅拂。
以自己和黑槿對劍的程度來看…等這場意外昏迷醒來,自己應該已經被關押在灞都大牢里了。
連逃命的機會也沒有。
而如今被剝離古卷的,也就換人了。
寧奕輕聲笑道:“饕餮雖然沒殺掉,但古卷已經穩穩拿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逃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慌什么?”
灞都城這些人,能夠緊追不舍,是因為整座云上浮空之域,都充斥著灞都老人的符箓陣紋。
先前飛劍掠行的那截路程。
那幾頭大妖不斷催動陣紋,破碎奇點,自己自然比不上。
但離開云域,這些人中誰能夠趕上自己?
“前方就是云域盡頭。”寧奕深吸一口氣,望向葉紅拂,道:“接下來,我要做一件有些危險的事情。”
葉紅拂面色一變。
“等一等…你該不會是想…”
一股不祥預感在心中涌現。
據說這座古城,懸在穹頂三千丈的位置,此次壽宴來賀的百族使團,都是以“敕證”打通符箓陣紋,才得以踏入云域…而這廣袤無垠的云域邊緣,則是嚴密閉合的陣法。
若無陣紋敕證,則無法出入。
但葉紅拂已經在倒懸海見識了寧奕的“開門神通”。
她大概猜出了寧奕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他要在云域邊緣開一扇門。
念頭剛起。
“我想在云域邊緣開一扇門。”
果然。
葉紅拂痛苦閉上雙眼,聽到了這個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寧奕溫和笑了笑,道:“開門之后,我們會墜下去。”
葉紅拂看寧奕的眼神像是瘋子。
大隋天下人人說她是女瘋子。
寧奕才是真瘋子。
開什么玩笑?
這里離地三千丈!
“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親身印證妖族天下的傳聞真假…看看這座古城,到底有沒有三千丈。”
寧奕望向葉紅拂,笑著問道:“怎么,你怕了?”
葉紅拂呼吸聲音有些急促。
“…你他娘的。”
她望著遠方愈來愈近的云域盡頭,漫天流云幻化凝聚,成無數朵蘑菇,夕光散漫,金燦赤紅,如一片極樂世界。
這片云域往下。
根本就看不見地面,只有上下四方無盡蒼茫的云氣。
這里仿佛真置身于九霄之上,與大日比肩。
如果墜下去。
葉紅拂所想到的結果,就只有死路一條。
攥著鞘中碎裂斷劍的紅衣女子,喃喃道:“這是想拉著我一起死啊。”
奇點破碎,門戶洞開,所引發的空間紊流,會直接將人埋葬,這時墜下灞都云域三千丈的高空…結果不言而喻。
馭劍術?
根本不存在的。
在奇點破碎的空間亂流之中,壓根就無法馭劍。
只有火鳳,沉淵君這種體魄霸道到極致的妖圣、大能,才敢嘗試在危險境地之下,以肉身突破奇點門戶。
“相信我,不會死的。”寧奕仍然在笑,“事到如今,只有賭一把了。到時候,體魄扛不住的話,就伸出手…我一直都在。”
“瘋了…”
“真是瘋了…”
葉紅拂攥攏手掌,她微微偏轉頭顱。
身后那幾團流光,越來越近。
“三師兄,快一點。”
“再快一點!”
姜麟神情焦急,他隱約猜出了寧奕要做的事情——
這家伙多半是瘋了,竟然想打破云域邊緣屏障,墜落求生。
這與自殺無異。
他絕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寧奕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更何況,小師妹還在他手上!
“能追上…能追上!”
姜麟的目光死死盯住寧奕,他取出那柄雪白長刀,刀罡席卷風云,整片灞都云域的云霄風氣都被這柄古刀源源不斷汲取而來。
他有一刀。
這一刀,勢要斬斷寧奕的去路!
灞都城的那幾頭大妖,已經追上來了,寧奕說得沒錯,事到如今,還有得選嗎?
葉紅拂的心境轉瞬入靜。
在這一刻,喧囂的云氣之中,萬物靜至能聆聽本心。
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狀態。
師尊告訴葉紅拂:“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亦有大造化。”
從第一次拔劍,第一次殺人,再到后面修行練劍,生死之間的危機感越來越淡,一個常年在鋼絲上行走的劍客,飲血抹刃成為習慣,即便在纖繩上跳舞,也不會有絲毫心潮波動。
于是她選擇踏入妖域。
為的…就是重新體悟那已經很久沒有真正浮現于心頭的“危機”!
即便站在萬丈深淵上空的纖細繩索上,亦不能感受到死意,該如何突破?
師尊給不了她答案。
寧奕給了她答案。
不能突破,那就…跌下去!
云域盡頭,轉瞬即至。
寧奕雙手抬起,執劍者光芒大放,轟的一聲,云域邊緣大陣支離破碎,一扇星火破碎驟烈燃燒的巨大門戶,被白骨平原轟地炸開!
寧奕怒吼:“跳!”
再是一聲怒吼:“快跳!”
整座灞都云域,似乎都炸裂開來。
轟隆隆萬千雷霆,后方大妖的怒吼,狂喝,齊齊炸響。
下一剎——
取代這一切的,是心境極致的寂靜。
世間萬物,皆歸死寂。
葉紅拂腳尖發力。
腳底飛劍支離破碎,如一截斷木,狠狠撞入那扇洞開的古門之中。
世界重新沸騰起來!
烈如狂刀的尖銳氣流,將她包裹,將她切割,布料細膩的紅袍瞬間便被撕開無數個口子,連同她那凝若羊脂的肌膚一同切開。
葉紅拂蜷縮身子,雙手抬起,護住面頰,她向著云域的下方墜落,柔軟的身子像是一根枯萎的葦草,緩緩舒展。
她看著斑斑點點的猩紅血液在虛空中飛舞,聚散,湮滅。
護體的星輝瞬間就被罡氣破碎。
縱身躍下的那一刻,葉紅拂只覺得自己神海都要被撕裂了,生死之間的殘留意識,逼迫她睜開雙眼,將最后一道目光,投向自己墜落的古門方向。
寧奕墜下來了么?
…沒有。
她沒有看到寧奕的身影。
葉紅拂神情惘然。
接著便是震撼。
一抹恢弘刀光,從天而降,席卷八荒風云,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
姜麟拔刀一斬,貫穿劈落在寧奕打開的那扇巨大門戶之上。
一刀。
將古門斬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