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
寧奕拎著酒又來到了后山。
猴子仍然如石雕一樣枯坐。
石窟雖然密封,但天光垂落,也有微風繚繞,吹動猴子的衣袍,黑袍下,枯黃的發絲像是拂動的深海海藻。
單看背影,便給人一種嚴厲的肅殺意境…寧奕甚至有一種錯覺,這座籠牢困不住他。
若是他愿意。
那么他便可以砸破籠牢。
只不過…少了點什么。
或許是少了一樣稱手的兵器?
“前輩,我來了。”
寧奕不敢大聲,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牢籠。
這次從蜀山拎了十幾壇酒,也不知道以猴子的酒量,能夠喝多久…只不過他沒有帶多,耍了個小心眼。
對寧奕而言,即便買上千壇酒,也不過是耗費銀財便能辦到的事情,并不難。
那個枯坐的背影,緩緩轉過一面。
猴子淡淡道:“你將酒放這,我自會慢慢喝掉。”
寧奕蹲下身子,又聽到了一道聲音。
“你每來這里送一次酒,我會為你解答一次困惑。”那個枯瘦的身影從石棺上緩緩下來,披著黑袍的猴子,此刻的目光并不兇狠,而是如深海一般不可預測,語氣也變得柔和,隱約之中仍然帶著那股子桀驁之氣,“吾此生行事,從不占人便宜…把酒給我!”
接過酒壇。
上一次,興許是五百年未曾飲酒,猴子直接碾碎了酒壇。
而這一次不同,他拎著一壇酒,拆開酒封,深深嗅了一口,靠在石棺上,壺口涓涓細流,對準猴口,雖是長飲,但氣態從容。
寧奕笑著問道:“前輩,此酒如何?”
“不錯…你小子算是厚道人。”猴子的衣襟都被酒液打濕,只不過他渾不在意,生滿黃毛的手背擦了擦唇角,滿足笑道:“沒有拿劣酒糊弄我。”
寧奕也笑了。
他看著猴子喝了個滿足,也是自己該開口的時候了。
寧奕的心中有許多困惑,如果讓他一口氣全部說出來,恐怕問上好幾個時辰都問不完,事有輕重緩急…當務之急,是把千手師姐的“石化”之事,問出一個下落。
猴子盤坐在地,靠在石棺一側,看起來眼神微醺,但仔細去瞧,便會發現,他的瞳孔深處永遠是清明無比,好似被赤火煉過。
這世上沒有酒能夠讓一位“神靈”醉倒。
如果他不愿意醉的話。
寧奕也席地而坐,雙手按在膝蓋,他恭恭敬敬道:“前輩,寧某有一位師姐,修行的時候出了一點差錯,在突破涅槃境界之時,引發了‘不祥’…”
猴子神情淡然,“什么不祥?”
寧奕盯著猴子的雙眼,“涅槃道火不能燃起,渾身出現石屑,這些石屑覆蓋在肌膚表面,要把火勢熄滅,單靠內力,無法鎮壓。”
猴子笑道:“涅槃道火熄了,你那位師姐也就死了,化為石雕,神性永墮,再也救不回來。”
聽到這句話,寧奕的心像是墜入了深窟,一片冰冷。
果然!
與自己猜想的一樣…師姐此刻身上的癥狀,與皇陵里的那些神秘存在如出一轍,神性被覆滅,完全無法救活。
寧奕有些焦急,問道:“前輩,晚輩以神性替師姐去除‘石斑’,只能做到短暫壓制,這些石斑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會將她吞沒。”
猴子瞥了寧奕一眼,笑道:“你身上的這份造化,填不滿這個無底洞,境界太低,既然你也看出來了…這是一份不祥,那么靠外力鎮壓,便是無用,只有靠她自己渡劫。”
寧奕有些恍惚。
只能靠師姐自己渡劫?
猴子淡然道:“你師姐身上的這份‘不祥’,純粹是因為窺探了不該看的東西,觀想時候出岔子了,被因果纏身…當年陸圣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只不過他足夠強,硬生生以自身實力,把不祥鎮壓下去。”
猴子忽然笑了笑,譏諷道:“你師姐不會想窺探后山吧?”
寧奕苦笑一聲。
這位前輩…還猜得真準啊。
“前輩,您有辦法么?”寧奕也不客氣,不拐彎抹角,表明自己的來意,道:“我想幫我師姐渡過這一劫。”
猴子笑了笑。
“我憑什么幫你?”
這句話問的寧奕一怔。
他心底卻是暗暗一喜,不是幫不了…這說明猴子是有辦法的。
只不過寧奕有些犯怵。
自己有什么底牌?能夠讓一位不朽替自己出手相助?
寧奕試探性問道:“前輩想要我做些什么?”
猴子再次問道:“你能為我做些什么?”
寧奕有些惱怒,“前輩能否…直接點。”
猴子不說話了,微笑看著寧奕,盤坐在石棺前的姿態,好似一尊自在佛陀,更像是一個面帶譏諷的石雕,他直勾勾盯著寧奕。
寧奕很快就投降了。
“我能替前輩做到的,無非就是多帶幾壺酒,多帶幾壺好酒。”他誠懇道:“其他的,前輩有心,晚輩無力。”
猴子毫不客氣地嘲笑道:“知道就好…你現在什么也做不到。”
他微微一頓,“但你以后未必做不到。”
猴子身子前傾,道:“你是叫寧奕…對吧…繼陸圣之后的小家伙…”
他隔著籠牢光柱,盯著寧奕的面頰,一雙赤火金睛,幾乎要將人心看穿。
猴子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替我把我的兵器找回來。”
寧奕沉默很久,嘆了口氣,認真開口道:“我若是此時應承下來,一定不是誠心的。”
猴子笑了。
他的笑聲很詭異,有些尖銳,刺耳,比起猴林里的那些猿猴,還要來的恐怖!
震顫神魂,直入心湖!
寧奕皺起眉頭,定力十足的坐在地上,雙手按住膝蓋,十指嵌入血肉之中,以他星君境界的神魂修為造詣,此刻口鼻,耳朵,全都溢出鮮血,面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他悶哼一聲,天地昏眩。
猴子的笑聲停止很久之后,他才緩過神來。
寧奕仍然保持著那副盤坐姿態,只不過整個身子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當一個人精神受到了很大沖擊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恍惚…感覺過去了很久,明明只有三四個呼吸,卻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
他抬起頭,看到了猴子那張戲謔的面孔。
“真是可笑…”
猴子戲謔地看著寧奕,只不過雙眼放空,根本沒有將目光聚焦到眼前年輕男人的身上,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自嘲。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口中仍然重復著這句話。
他極盡譏諷地說道:“其實出去又有什么好,還不是都一樣…既得解脫,何不超脫?”
寧奕伸出一只手,緩慢擦拭自己的面頰…都是血。
他神情陰沉地聽著猴子自言自語,完全聽不懂什么意思。
什么叫“既得解脫,何不超脫”?
猴子忽然惡狠狠道:“寧奕,我信不過你,你與那個叫陸圣的小子一模一樣,妄圖假裝坦誠,獲得我的信任…自從取了那口‘純陽氣’,這五百年來,他從未再來后山,給我送過一壺酒!”
寧奕沉默了。
“就算取不得那樣‘兵器’,也該來此說一聲!”猴子憤怒道:“他就能這么一走,杳無音訊,整整消失五百年!”
“五百年!”
盤坐在籠牢前的年輕男人,神情有些難過,他忽然理解了猴子的“悲哀”,雖然猴子從未對寧奕說過五百年前發生的事情…但這一地的酒壇…
已經成為不朽,提到陸圣,仍然有情緒波動出來。
寧奕是一個聰明人。
他腦海中已經浮現了一些場景。
雖然不知道猴子是怎么困在這里的。
但毋庸置疑,后山…是一個很難進入的地方。
因為觀想到了“后山”真正的禁忌之地,年輕時期的陸圣先生,在鎮壓不祥后,來到了這里。
這或許是猴子困鎖在此地的漫長歲月里,第一個遇到的“活人”。
送酒,言語,交談。
陸圣先生獲得了猴子的信任…而那口純陽氣送出之后,猴子卻再也沒見到陸圣了,比起損失的“精氣”,更令人受傷的是被“欺騙”。
當一個人被困在籠牢里,第一年,或許還會相信…陸圣只是短暫的離開了。
第二年,第三年。
五百年。
這種漫長的孤獨,原本對猴子來說不算什么。
但陸圣來后山的這幾年,卻讓猴子習慣了有人送酒,有人聊天,一個人的孤獨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來了,取得了你的信任,然后遠遠離開。
有希望,才令人絕望。
于是歷久彌長的,猴子對陸圣的那份信任,逐漸變成了猜疑,最終他可以篤信…自己被欺騙,被辜負了。
而正當他接受這個事實的時候。
五百年后。
后山來了一位新客人。
寧奕。
一個與當年陸圣年輕時候很相似的家伙,這要讓猴子如何再去相信?!
寧奕沉默地看著猴子。
黑袍翻飛。
大風鼓蕩。
猴子猛地起身,一腳踢在石棺上,將那枚石棺踢得飛起,釘入山壁,一陣天搖地晃,籠牢內濺起無數流光,在這一刻,猴子化為無數道虛影,無數拳腳傾瀉而出,饒是一座大山也會被轟平。
那座巨大的籠牢,濺出一層又一層的光屑。
他怒吼。
他嘶喝。
最終那座籠牢,仍是打不破!
寧奕就坐在籠牢外。
最終猴子不再出手,衣袍重新落定,那顆死寂五百年的道心,在憤怒之后,緩緩向下墜沉,他雙手攥攏光柱,盯住寧奕,道:“以前有人對我說,五百年…是一個輪回。”
“吾從不信命。”
他拽下一根鬢發,彈指而出,那根發絲射出籠牢,釘入寧奕身旁的地面。
“這一次,吾相信你…是因為吾看到了你的過往。”
猴子盯住寧奕,道:“純陽氣機,可抹去一切不祥,你手中的那根枯黃發絲是氣機調離后的死物,這一根發絲,可救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