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了多久。
終于等到了這一面。
歲月,時空,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寧奕心中頓時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沖動——
他想要沖入那消弭的裂縫之中,去見一見葉先生!
徐清焰拉住了他。
“葉先生還活著…”
寧奕喃喃開口,聲音顫抖,“葉先生他沒有死…”
霧江江底的黑暗深淵,牽扯到人間的巨大縫隙,在葉長風一劍之下,支離破碎,化為虛彌!
那襲寬大白袍逆著狂風呼嘯作響。
自始至終,葉老先生都沒有回頭。
寧奕知道。
自己能出現在五百年前的勐山地界,便是由于命字卷和時之卷,逆轉命運時空的緣故…
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此刻縫隙背面的葉先生,也必定不屬于這片時空。
既不屬于五百年前。
也不屬于五百年后。
所以,葉先生既不會與自己相見,也不會與自己說話…在兩片完全獨立的時空,隔著一條縫隙相見,兩者之間,卻注定不會產生一丁點的交集。
在縫隙背后的黑暗深淵中。
葉先生對抗著那頭邪靈,他們在同一條時空長河之中。
白袍老者,以劍氣將縫隙修補。
在江水滔天即將彌合的最后一刻,他緩緩回過頭,向著虛無的人間,投去了一抹目光。
寧奕心神一震!
對他而言…
這一抹目光,便已經足夠!
這一抹目光,便證明了,自己這么多年的尋找,沒有白白浪費…葉先生還活著,他就在未來的某處等著自己。
深吸一口氣。
當下可沒有時間,給自己懷念過往!
寧奕眼神凌厲,望向勐山,江水破碎之后,億萬枚黑暗鱗光從江面躍出,墜入深山,猶如玉珠一般在地面彈跳滑掠,轟隆隆推倒長林,掀動一股股煙塵浪潮。
“這些影魚,在侵蝕勐山!”
寧奕目光搜索,第一時間,竟然沒有看到余青水的身影。
“不,不對…”徐清焰皺眉,道:“它們是在尋找南花!”
漫山遍野,被影魚啃噬之處,古木坍塌,化為荒木,地質破碎,干涸枯竭。
一個少年,奮力奔跑于山野之中。
大雨雖然驅逐了濃霧,但卻更大程度地遮掩了視野。
抬起頭來,只能看見一片雨汽。
余青水跑得很快,幾乎沒有絲毫停頓…哪怕這條路只走過一次,卻對每一個轉折都爛熟于心。
左轉,前行,右轉。
在勐山地界這天然的霧氣迷宮中,少年熟稔地像是一位老辣獵手,他幾乎完美地完成了花婆婆路線的復刻,很難想象他只走過一次…為了離開勐山,余青水下足了苦功夫,在勐山地界,他對于每一株樹木草葉,都了若指掌。
身后大地,傳來愈發劇烈的震顫之音。
有什么東西追上來了。
回頭一看,一枚漆黑中閃爍著赤焰,如暗夜流火的長影,猛然砸來,面目猙獰,銳利魚齒狠狠咬下。
余青水拔出腰間木劍。
沉悶的破空聲中,桃木劍攔腰刺穿影魚,直接將其貫穿…可惜的是,這條大魚奮力張開魚唇,迸發出嘶啞的怒吼,仍然試圖攻擊少年,它并沒有因此而死去。
木劍貫穿的重傷,聊勝于無,反而激怒了它!
“草!”
余青水惡狠狠怒罵一句,他回想起寧奕踏江而行,一殺十萬的壯闊場景,此刻無比憎恨自己的弱小無力…
焉知,若沒有執劍者的光明,怎能殺死這永墮的黑暗生靈?
他猛地矮身,悶頭向前狂奔,身后不斷有嘶吼的咆哮聲傳來,密林坍塌,雨潮滾滾,他一個人在與一整座世界奔跑…身后不斷坍塌淪陷。
快到了…
快到了…
到了!
山洞之前。
有一道矮小身影,不知何時早已來到這里。
花婆婆佝僂身子,立在洞穴之前,她神情有如枯槁,雙目無神,看不出癲狂,也看不到生機,只剩下一具麻木的,枯朽的身軀。
如果有人以搜魂之術,強行讀取她的神海,便會發現…老人此刻的魂海,已是一片空空蕩蕩,只剩下一道執著的殘念。
她…要看花開。
貪婪到了極致,便也只剩下一片純粹。
她絕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發生,導致南花遭到摧殘,更不可能將這朵屬于自己的花兒,拱手讓給他人。
花婆婆眼神空洞,她望著顫抖的大地,奔跑的少年,數萬枚灼目森然的黑色鱗光。
她站在山洞之前,背負雙手,雙腳踩住大地,穩如一尊大佛。
一如勐山的數十年,每一次在山路上與人相逢。
她都是這般,踩住地面,便絕不會退讓。
余青水神情凝重。
整座勐山都在坍塌…這些影魚的目標,只有一個。
就是南花!
他專程來到這里,就是為了毀去這朵妖花,不讓這些影魚得逞。
少年猛然撞去,在最后的舍身一撞之下,低頭掏出一截鋒銳刀刃。
“轟”的一聲——
下一剎,他瞳孔收縮。
出乎意料的,花婆婆沒有阻攔余青水,那尊如大佛般巍峨不動的枯敗肉身,則是少年舍身撞去的那一刻,便側身讓開了一條通道。
余青水撞入了黑暗之中,頃刻跌入甬道,向下滑落。
在這一刻。
時間似乎都變得很慢,少年抬起頭來,看著隨側身動作,一同緩緩轉身,此刻面朝自己的花婆婆。
那位婆婆面對自己,伸出了一條手臂。
她拽住了下跌的少年,像是拽住了墜落深崖的一枚石子。
“嗡!”
花婆婆的手臂瞬間繃緊拉直,比起手臂,更像是一枚浸泡過后擰干水分的麻繩。
南花扎根于這條手臂之上,猶如跗骨之蛆,將原先還算飽滿的血肉,徹底抽干,化為一層皮包骨頭,看起來極其可怖。
但卻正是這只手臂,拽住了自己。
“轟隆隆——”
山洞震顫。
余青水失神看著面前神情從麻木逐漸恢復色彩的老人,老人對著少年,露出了罕見的溫和的笑容。
她努了努嘴,示意余青水望向自己扎滿根莖的那條手臂,如孩童一般咧嘴笑道:“喏…花…”
在開口的那一刻,她仿佛重新化為了一尊不動如山的大佛。
狹窄山洞有個不大的缺口,她佝僂的身子,正好填補了這個缺口,此刻背對著山外的眾生,如一尊石雕。
余青水知道山洞為何震顫…那些緊緊跟在自己背后的影魚,侵蝕著整座勐山,啃噬吞囁一切,它們終于找到了南花,只差那么一點點!
一頭影魚,一頭撞在花婆婆后背,按照本能指引,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咬在血肉之上,拼命撕扯。
老人神情扭曲…她也是凡夫俗子,她也能感受得到痛苦…
只是生命最后的執念,支撐著她,將所有痛苦都吞咽,一字一句開口。
“花…送給你…”
“你能…讓花開…”
余青水無暇思考這些話的含義。
他只知道,不能讓這些影魚拿到南花!
在這一刻,本能支配了一切!
“對不住了。”
手起刀落,一抹寒光。
少年瞬間出刀,對準花婆婆的右臂,凌厲橫斬拉開——
“撕啦!”
這一刀,直接斬斷了老人扎滿花莖的手臂…竟然沒有一絲鮮血迸濺而出,可見南花將宿主鮮血汲取到了何等干涸地步!
這朵妖花,幾乎吸盡抽干了花婆婆身體里的每一滴鮮血。
握著斷臂和鮮花的少年,不受控制地向下墜落。
向著深處墜去。
他怔怔看著自己面前俯身的花婆婆。
被斬斷一條手臂,老人眼中沒有痛苦,只有釋然,還有心滿意足…
絲絲縷縷飄落的紅光,映入眼簾。
那條被鋒刃切斷的手臂,化為飄落翻覆的齏粉,干枯的養料,而那朵不知多少年未曾開花的“妖花”,此刻竟然真的盛放了…
花莖之上,迅速凝聚出一枚猩紅的,細小的花苞。
花苞噴吐著耀眼的輝光,向著四周散開,露出了南花的真容。
這是一朵無法用言語去形容其妖艷美麗的花朵。
只需要看一眼,便可令人永世沉淪。
在臨死之前。
花婆婆如愿以償,看到了這朵綻放的南花。
她眼神從痛苦變成吃驚,再化為忘我,沉浸…再下一刻,老人的身軀被沖垮。
萬千影魚,咆哮著尖嘯著,撞開了山道入口,將老人直接吞噬淹沒,滾滾黑潮,向著少年奔掠撞去。
準確地說,是向著余青水手中的南花撞去。
這時,余青水腦海里的唯一一個念頭是。
“我命休矣。”
他伸出手指,毫不猶豫,當著萬千影魚的面,將這枚剛剛綻放的南花,直接撕得粉碎…歷史上的南花盛放,每一次都很短暫,但從未有過如此短暫,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場面。
盛放的那個剎那。
便被有緣人撕碎。
影魚徹底癲狂了!
余青水則是輕聲笑了,而在他閉上雙眼之前,穹頂的山體破開了,一道粗壯如同春雷的熾光從天而降,落在影魚潮水之中。
一把飛劍至,千萬把飛劍至。
一縷光明來,億萬縷光明來。
少年怔怔看著穹頂墜落的劍仙男女,原來修行者出行,真的不會帶飛劍在身上,原來所謂的飛劍…真的是從眉心飛出來的。
無數影魚撲殺的浪潮,被執劍者劍氣蕩開。
那襲黑衫踩著飛劍,拽住余青水,直升九萬里。
少年頭一次看到,勐山之外的山,究竟是什么樣子…十萬大山,層層疊疊,連綿成海,無邊無際,但只要站得夠高,往下望去,勐山,似乎就只是腳底匍匐的一枚石子。
山海之外,仍有山海。
一枚溫潤竹簡,交遞到余青水的手掌之上。
那人輕輕說道:“天亮了。”
余青水握著竹簡,眼神忽然變得復雜起來,他似乎看到了一張巨大的脈絡,在視野中浮現,諸生的命運連綿成線,化為一副波瀾壯闊的棋盤。
這些生靈的命運,在自己握住這枚竹簡的剎那,似乎便改變了。
福至心靈。
余青水跟著寧奕,輕輕說道。
“天亮了。”
命字卷激蕩出一縷青燦光華。
穹頂陰云,以余青水為中心,破開萬里,直見光明。
黑暗破碎。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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