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石壁震顫,山門抖動,一層沉寂數年的灰塵被震蕩開來…而與當年葉長風破關入山的場景差不多。
年輕的黑袍男人,單手按在蜀山后山盡頭的山壁上,身后是樹頭上密密麻麻的白猿,神情緊張,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穿過猴林的家伙。
寧奕腦海里掠過了許多影像。
關于葉先生的,關于山主陸圣的,關于千手師姐…還有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進入山門之中。
一片漆黑。
沒有光明。
寧奕抬起一只手,星輝涌動,在這里翻滾,卻像是黑暗大海之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剎那就被吞噬…星輝之火,在這里根本就無法點燃。
死寂。
他轉動頭顱,雙眸很快就適應了黑暗下的環境,看清楚了這里大概是一條狹窄的洞天入口,鐘乳石如長劍,密密麻麻懸掛在頭頂,有一道逼仄狹窄的暗道。
有前,無后。
寧奕只能走下去。
這樣的一副場景,與他當初被困在蜀山禁地的場面有些相似。
不可燃火么?
還是說…星輝不可燃?
寧奕動了動念,神性從指尖綻放,燃出一團細微的光芒,看到這團光明照亮了周身三尺,寧奕稍微松了口氣,這里的規則還不至于那么霸道。
神性是可以動用的。
星輝相比于神性而言,還是太低階了。
那團神性之火,化為一盞幽幽燈籠,懸停在寧奕的肩頭上方,散發的光芒不多也不少,單單籠罩住三尺之地,寧奕努力將自己的神念鋪開…但是也只能籠罩三尺之地,這就是他的極限了。
“這里…沒有葉先生的氣息。”
他向著洞天深處走去,頭皮有些發麻,那些懸在頭頂的鐘乳石,給自己的壓迫感越來越強,衣衫之下的肌膚有一種撕裂感…再仔細看去,這哪里是經由天地歲月演化的鐘乳石,這明明就是密密麻麻插在洞頂的石劍。
劍氣縱橫,殺意肆虐。
神念和體魄稍差一些,可能就會被撕成碎片。
只不過那些人,也不可能穿過那片猴林…自己當初看著葉先生入內,沒有選擇跟進來,是絕對明智的選擇,當初自己連命星都不是,實力差的太多,如果入內,十死而無一生。
寧奕展開“山字卷”,吐納呼吸,以白骨平原汲取這里的劍氣,非但沒有收到傷害,反而在蘊養自身。
他越往深處走,越好奇,這樣的一座洞天內,到底存在著什么?
這些石劍,這么多年前是誰插下來的?
蜀山已經存在數千年了…山主陸圣之前,已經有許多驚艷前輩,古籍上說,后山一直是禁忌之地,每一代只有山主才有資格入內。
究竟是大危險,還是大造化?
“我只有星君境…”寧奕輕聲喃喃,“但命字卷并沒有警示,我可以繼續走下去。”
修行者中,有惜命的,像溫韜,吳道子…也有像寧奕這樣膽大包天的。
寧奕知道,這座后山,可能就像是皇陵,再往深處,或許是各種殺陣,稍有不慎,就會中招,但不知為何,心中有股冥冥信念,驅使他前進。
寧奕默念尋龍經,以神性開道。
“上山下來下山上,中有吉穴隱形向......”
“形若真時穴始真,形若不真是虛誑......”
經文頌唱之間,一條黃色蛟龍,
在神性光輝之間凝聚身形,盤旋一圈,頭顱輕輕搭在寧奕的肩頭。
前方是一個三叉路口。
寧奕面無表情看了一圈。
“左右兩條路里藏著殺陣。”
他繼續向前走去,尋龍經開路,各種陣法都被他避開。
寧奕有些明白,為什么只有山主才能入內,若無蜀山的老龍山經文,踏入此地,恐怕根本就找不到正確的出路,直接葬入此山…同時他也有些擔心,葉先生是否會遭遇此劫。
寧奕一路向前走去,“好在剛剛那些陣法之中,都沒有葉先生的氣息。”
以葉先生的修為造化,哪怕走錯了路,那些殺陣應當也奈何不了他,揮手擊碎五百年劫云,天地大限都收不了葉先生。
況且,寧奕根本就沒有感知到劍氣的殘留。
沒有爆發過戰斗。
這世上不可能有殺陣,能無聲無息的湮滅葉長風這種級別的大修行者。
“應當是走了正確的路。”
寧奕松了口氣。
九曲十八彎,在這座密布殺陣的禁忌山體內兜兜轉轉。
他終于看到了一縷光。
很難去解釋,為什么這座洞內漆黑的古山,會開出一片開闊,空曠的中腹。
更難去解釋…為什么會有無數道光線從山壁上端插入,像是囚籠的籠柱,圍繞成一圈,而灼目之光的縫隙內,如海潮一般,涌出寂滅的氣息。
寧奕從未感受過這般強烈的“寂滅”。
海潮有起,有落。
這里也不例外…如同呼吸一般,強烈的“寂滅”是吸氣,而吐氣則是。
磅礴的生機。
一呼一吸,寂滅枯榮。
手中拎著神性小燈籠的黑袍寧奕,怔怔站在洞口,他彈指驅散了神性,看著那座巨大的光明籠牢內,擺在地上的一口黑色石棺。
以及那個坐在石棺上,披著黑袍的枯槁身影,那個身影背對著寧奕,似乎在修禪,雙手搭心橋,擺在小腹之處,只不過低垂著腦袋,看起來無精打采…孤零零的,很是孤獨。
像是死了一樣。
可惜的是。
像,卻不是…
這座天地內清晰可聞的呼吸聲音,以及伴隨呼吸而產生的恐怖異象,都證明了,這個強大生物還活著。
而且活的很好。
寧奕踏入山洞的第一步起,海潮的呼吸聲音便戛然而止,那個枯老身影低垂的頭顱微微一怔,像是打開了心眼,看到了背后所發生的景象。
“他”緩緩挺直脊梁,黑袍被風吹散,微微側頭。
光明籠牢遮住了寧奕的目光。
卻遮不住“他”的。
兩個人長久而又無聲的對峙。
寧奕咽了口口水,透過那盛大的光柱,他看到了那口黑棺,那個黑袍人,以及籠牢角落里,堆放地整整齊齊的酒罐,酒罐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歲月…上面拆開的紙封已經風化地不成樣子,像是一碰就碎的枯葉。
他很確信,這個家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但是…自己竟然沒有感受到殺念。
他咬了咬牙,思忖片刻,“前輩,我來找一個人。”
枯老身影緩緩將頭顱轉了回去,重新恢復成雙手搭心橋,頭顱低垂的姿態。
一片死寂。
寧奕認真道:“四年前,他來過這里。”
仍然是一片死寂。
寧奕不敢前進,但也不愿意后退,他重新感受到了那股生寂的磅礴海潮…一呼一吸,生死寂滅。
在靈山見過了“虛云”前輩在靜室外的領悟。
虛云大師,距離點化生死只差一線,能做到的,不過是在靜室外,使枯木逢春,新枝凋零…而鎖在“光明籠牢”內的存在,竟然在呼吸之間溢出的氣息,都蘊含著生死寂滅?
如果不是這座籠牢,豈不是一念就可讓生靈死去,一念又可以讓生靈復生?
這世上真的有這種存在嗎。
為什么還會被鎖在這里?
隔著那座光明籠牢,寧奕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但是他的腦海里,切切實實地蹦出了兩個字。
不朽。
海潮般起伏蕩漾的呼吸之中,兩個人的死寂保持了很久。
這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如果是吳道子在這里,一定就腆著臉拍幾句馬屁然后溜之大吉,恨不得遠離這里十萬八千里…
但寧奕不是吳道子。
他在盯著那口石棺半炷香后,心中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寧奕將細雪拔出,插在地上。
“前輩,我是蜀山的弟子,師從東巖子趙蕤,這是‘細雪’。”
沒有動靜。
他繼續取出物事,然后開口,“這是風雷山的‘星辰巨人’。”
一尊法相,在寧奕的驅使下展化。
寧奕繼續盯著石棺,道:“這是鐵劍山的馭劍之術。”
細雪隨著寧奕抬指,幻化出九道一模一樣的劍形。
“老龍山的‘尋龍訣’。”
“小霜山…”
接下來…寧奕幾乎使盡了渾身解數,他找出了自己一切與蜀山前輩有關的“術法”,物品,幾乎搬空了小洞天。
那個坐在石棺上的身影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就像是死了一樣。
生寂海潮的呼吸仍在,頻率都不曾變動過。
絲毫不感興趣。
寧奕就像是一個跳梁小丑,非常尷尬,他收起了洞天里的東西,然后忽然皺起眉頭,從腰囊里取出了一根纖細的毛發。
“前輩…這個是您的嗎?”
海潮微微一滯。
那個枯坐的身影,終于有了反應,他再一次側過頭,凝視著寧奕。
寧奕簸坐在地,后背靠著石壁,手中捻著那根枯黃之毛發,腦海中想到了過往的畫面…這根枯毛,被吳道子稱為“大陽之物”。
一根毛發,鎮壓獅心王皇陵千萬鐵騎。
在烏爾勒高原征服雪龍卷。
寧奕一直想不通,這到底是什么樣的生物身上的毛發,能夠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而今日他終于得到了答案。
那個枯老的身影緩緩開口,嗓音沙啞。
“上一個來到這里的人,叫做陸圣。”
“那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寧奕抬起頭來,看著光明籠牢中困鎖的那個枯瘦黑袍,有些恍惚地明白了這五百年發生的塵世因果。
五百年前,陸圣布下了后山的禁制,而且將最后一扇門的“鑰匙”,藏在了某處不為人知的地方。
這把“鑰匙”,就是自己手中的“大陽之物”。
一根看起來樸實無華的枯黃毛發。
卻對應了久居后山里的…那個存在。
生死寂滅。
吾自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