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恒抬起眼來,看著那個杵著禪杖,來到自己面前的年輕身影。
寧奕的面容,在即將消逝的余暉之中,顯得模糊不清。
木恒的肩頭,小腹,渾身四處,滲出鮮血,衣衫浸濕,但他的神情仍然鎮定,即便這場襲殺…已經失敗了。
寧奕看著這位曾經光鮮亮麗的禪宗大宗主。
之前的高人風范,云淡風輕,還有半刻之前問自己要不要歸誠的那股淡然氣態,此刻煙消云散,只剩下狼狽和凄慘。
寧奕并沒有嘲諷。
“木恒大師。”他蹲在了僧人的面前,輕聲道:“給你一個機會,把幕后主使供出來,給你一個痛快。”
木恒微微一怔。
他看著這個儀態認真的年輕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給我…一個痛快。”
木恒譏諷地盯著寧奕,與他對視,“你以為,我會害怕死亡么?”
寧奕的神情沒有波瀾。
他注意到了木恒雙眼之中,那股扭曲的,升騰的“漆黑”,如墨一般,這股邪祟的氣息,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加熟悉。
果然…是信奉影子的邪教徒。
得到了“影子”的饋贈之后,便得到了一部分“不死不滅”的力量。
木恒的肉身雖然脆弱,但是生愈能力極強,之前的那些傷口,在短短的休息之中,已經盡數愈合,結痂,在開口說話的間隙里,連痂殼都已經脫落,露出鮮活的血肉。
話音落地。
木恒猛地抬臂,短劍劍芒從袖袍內疾射而出,宋伊人朱砂均是色變,這一劍的劍速出奇之快,勢頭洶涌,毫無預兆。
這位禪宗大宗主的襲殺之術,比地府的那幾位閻王,修行的還要熟練!
然而寧奕面色都沒變,兩根手指比劍芒更快的抬起,山字卷蜂擁呼嘯,兩相交撞,發出極其清脆的“珰”的一聲!
那縷射向寧奕面門的劍芒,來得快,去得更快,直接頂入木恒的眉心之處。
那位禪宗大師應聲而倒,整個人連悶哼都沒有發出,斜倚在樹干之上,后背都緩緩向下滑落,一行鮮血從眉心之處流淌而下。
朱砂有些訝異的捂住嘴唇。
云雀蹙起眉頭,沉默不語。
寧奕則是伸出一只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他的劍氣自行掠出,在三丈之外,劃出了一個圓弧,形成一座微小細狹的壁壘,將兩人困在其中。
寧奕微笑道:“木恒大師,何必裝死?我在浴佛法會見識過‘不死不滅’的東西,您就不必再演戲了。”
這句帶著戲謔的話語,在三丈劍氣壁壘內回蕩。
木恒面無表情的緩緩睜開雙眼,他一只手握住實質性的劍芒,“艱難”地將其拔出自己的顱骨眉心之處,看起來倒沒有絲毫的痛苦,只不過劍芒與骨骼切合之處,在拔劍之時,迸發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音。
木恒握著劍芒,冷冷道:“寧先生,我承認,你們幾個年輕人,都是當世罕見的絕代天才,命星境界便憑借自身天賦手段,與星君對敵…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隱瞞,憑借你們幾人,絕不可能殺死我。要是在這里繼續斗下去,誰都不會有好下場,我拼著引來涅槃出手,也會搏殺你們其中至少兩位。”
木恒的眼光,冷冷掃過一圈。
他這番話,倒是沒有任何夸大的成分…只不過若是給一個毫不知情的外人聽了,便會覺得十分可笑。
一位星君,被四個命星圍殺,竟然陷入了絕路。
要依靠“談判”活命。
寧奕笑著搖了搖頭,問道:“你想走?”
木恒眼神冰冷,壓抑住呼吸,同時也在竭力“恢復”著自己的傷勢。
“不錯,只要你放我走,我可以放棄靈山的所有布局,如今盂蘭盆節匯聚了如此多的無辜生靈,你也不希望在這個節骨眼,爆發巨大的災變,對吧?”
一位星君,若是掙脫陣法控制,掠入凡俗的城池之中。
的確是一場浩劫。
尤其是像如今的木恒,擁有“不滅”,而且近乎瘋癲。
寧奕并沒有急著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手指摩挲著細雪的劍鞘,若有所思的說道:“你想離開靈山…你已經找好了下家的‘犧身地’。”
他淡然凝視著木恒,語速忽然變得快了起來。
“在很多年前就找好了?”
“妖族?灰界?大隋境內?東土?”
木恒下意識抬起頭。
他看到了寧奕的雙眼,神海忽然像是遭遇雷擊一般。
那是一雙閃爍著風雷光華的眼瞳!
像是…照破所有黑暗和陰翳的光明!
木恒心神一震,自己所掩藏的一切,似乎全都被光明照破。
“東土…東土哪里?靈山以南,以東,以北?”寧奕的語速越來越快,他凝視木恒雙眼,報出一連串的地名,語氣停頓的那一刻便是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以北,孤驪山?”
中了。
木恒閉上雙眼,雙目流下猩紅的血淚,神魂宛若灼燒一般劇痛難耐,他雙手捧住面頰,粘稠的血液從指縫間溢出。
寧奕一只手點落在自己眉心之處,緩慢拉扯出實質性的“風雷”,他的眼眶中同樣流淌兩行淚水,只不過寧奕的神情并無痛苦之色。
那兩縷拉扯而出的“風雷”,懸浮在掌心。
巨人王的眼瞳。
寧奕面無表情道:“雕蟲小技,獻丑了。”
在天清池主的府邸后院,得到了這對眼瞳,寧奕便一直在潛心研究,這對來自遠古頂級大能的“寶器”,到底該怎么使用,才能迸發出強大的威能…據說巨人王的眼瞳,有風雷加持,能夠照破虛妄,看透因果。
如今寧奕的修為還不夠。
但風雷入眼,卻能夠做到“直視人心”,只不過這其中涉及“神魂”和“因果”的大道法則,極其復雜…若是動用,對雙方的神海都會造成一定程度的震蕩,視雙方神魂境界高定來定。
若是寧奕用“風雷瞳孔”去看虛云大師這種級別的神魂大能,必然是自己被因果反噬,雙目血流不止。
真正圓滿的“風雷瞳”,看人心于無形,根本不會造成異變。
而且寧奕能夠支撐的有限…當年的巨人王,以這對眼瞳,凝視族群數百年,看到山窮水竭,滄海桑田,那種大神通,恐怕尋常的涅槃境,都無法施展。
木恒痛苦的捂住自己的雙眼,他艱難澀聲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寶物。
他久居靈山高位,竟然聞所未聞。
寧奕倒是不意外。
畢竟“巨人王”都是傳說中虛無縹緲的存在。
至于“風雷瞳”,千年來都陳列在天清池府邸,誰見過?
這是第一次出現。
他微微一笑,“我是什么人…木恒大師想必很清楚,浴佛法會之后,你一定做了大量的情報調查吧。”
“關于我…關于我的身世…我能夠阻止‘火魔君’的原因。”
寧奕拿著只有木恒能 夠聽見的聲音,以神魂傳遞過去:“不知大師有沒有查出來真正的原因呢?”
木恒瞪大雙眼。
寧奕拔劍出鞘,細雪的劍光在浮屠山頂,掀起驟烈的狂風,將木恒身后的老松都攔腰斬開,氣勢磅礴的劍氣,將木恒的半條臂膀都切斬而下。
噴薄的鮮血,映照出寧奕那張森白而又堅定的面孔!
“影子”…決不可留。
亦不可心慈手軟。
這一劍展現的兇殘殺氣,讓金易的面色都變得蒼白三分。
只不過寧奕并沒有急著下死手,他的第一劍,只是斬去了木恒的一條手臂,劍氣擴散,那條被斬開的,拋飛的手臂,在空中被震碎成為了齏粉,紛紛揚揚的拋灑出去。
木恒的面色一陣鐵青。
他過了好幾個呼吸,才艱難轉頭,看到自己空蕩蕩的肩頭,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劇烈的,鉆心的痛苦,讓他的神魂猛地墜沉。
木恒忍受著劇烈的痛苦,死死盯住寧奕,咬著牙譏諷道:“你以為…這樣有用么?”
寧奕仍然那副面無表情的神色。
木恒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到了那條斷臂之處。
老人的額首滲透出大量的汗水,然而讓他駭然的一幕發生了,漆黑的火焰在傷口之處匯聚,艱難“燃燒”。
這縷黑焰并不陌生,東境“竊火”,竊取的便是這種“地獄火”,愿火在影子力量的扭曲之下,被賦予了一種病態的永生。
火焰燃燒。
并沒有新的肢體生出。
很快黑焰便偃旗息鼓的熄滅,木恒再次嘗試,結局仍然是這樣。
“不…”
“不…”
“怎么可能?!”
他陷入了癲狂,一次又一次集中意念,永生之火仍在,卻無法復生這條被斬斷的臂膀。
“現在你信我了么?你所信奉的永生,還有‘阿依納伐’,根本就是騙人的。”寧奕淡淡道:“這世上有人能夠殺你,比如…我。”
木恒失心瘋一般,怔怔看著寧奕。
寧奕大拇指推著劍柄,仍然保有耐心,柔聲道:“現在,告訴我,當年凈蓮所中的‘詛咒’,是不是跟你有關?”
木恒陷入了茫然。
他無意識的喃喃道:“凈蓮的…詛咒。”
他的目光變得渙散,望向寧奕身后。
飄忽不定。
云雀…朱砂…宋凈蓮…
當年的那場詛咒,為了驅逐宋雀所做的大不逆之罪舉。
老人緩緩的點頭。
“是你下的‘蠱毒’”寧奕冷冷道。
老人這次搖了搖頭,他的神魂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意識都不清醒了,癡傻著回應道:“不…不是我…”
不是木恒?
木恒也是被人蠱惑的?
寧奕眼神一凝,連忙問道:“蠱惑你的人是誰?”
老人陷入了沉默。
他似乎在努力思索著什么。
“蠱惑我的人…蠱惑…我的人…”
木恒抬起頭來。
他剛剛想要開口,整具身軀,卻忽然震顫一下。
一團狂暴的,龐大的純粹星輝,在老人的身軀內不受控制的炸開!
“砰”的一聲——
與寧奕近在咫尺的禪宗大宗主,毫無預兆的“引爆”了身軀!
一場浩蕩的血雨,滂沱席卷了浮屠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