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靈素是個很聰明的人,在與寧奕的一個眼神交互之后,她就明白發生了什么 那個躺在床榻上的白發少年。
本是命數已盡之人,活不過十五歲,只不過因為蓮花道場的道胎成功悟出了長生法。
于是他的“命”,也因此而改變了。
但那一夜之后,這是周驚蟄,還是周游?
這就是寧奕思緒糾結掙扎的原因。
他如果抹去這個少年郎的“神魂”,自己所熟悉的那個白發道士,應該會就此醒來。
但寧奕無法下手。
破廟內的死寂持續了好一會。
周雨水忽然開口道:“寧先生,你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寧奕怔了一怔。
周雨水站起身子,個頭雖然不大,但板下臉來,相當戒備的望著寧奕,冷冰冰道:“你之前答應過我,要把我哥的病看好。”
她覺察到了這兩個人入廟之后的情緒波動 她自幼聰慧,知曉這世上的修行者,有些人看似好心,但實則不一,如果遇到“好東西”,翻臉速度比翻書還快,甚至會出手截殺,傷人性命。
周雨水不動聲色,隨手從廟宇的灶臺旁邊拎了一截燒火用的枯木枝。
寧奕蹲下身子,從袖袍里取出了一枚青色竹簡,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枚竹簡,你只需要日日放在你哥的枕邊,他的病勢很快就會好轉。等他醒了,告訴他這是平安符,切忌帶在身上,能夠續命。”
“續命?”
小姑娘狐疑的接過青色竹簡,問道:“我能相信你嗎?”
寧奕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周雨水的腦門之上。
周雨水的瞳孔微微收縮。
以她的額頭為界限,一圈水波蕩漾,“嘩啦啦”蕩開,漫天的青色光華流轉,以那枚竹簡為圓心,數之不清的游魚飛掠而出,化為璀璨的光芒,鉆入小姑娘的眉心之中。
一聲訝異的驚呼。
周雨水感受到了自己身體內,像是有一股暖流洗滌而過。
經脈,肺腑,血液,享受著春雨般連綿無聲的沖刷!
生字卷的生機,和寧奕純凈的神性,若是沖刷凡人身軀,不僅可以延年益壽,還可以洗精伐髓當然這是一種“暴殄天物”的舉措,誰會以這等神物,為一個凡人開拓筋骨?
周雨水這小妮子,雖然聰明,但身體的筋骨,資質,倒是平平無奇若是踏上修行之道,哪怕有名師指點,上限也不會太高。
但“周驚蟄”不一樣。
他能夠被“周游”選中,就說明了這具身軀的天賦。
這個白發少年活不了太久,本來就是十五歲夭折的命格,哪怕被“逆天改命”,也不過在病榻上多掙扎幾日罷了,等他的“生命”完全消失,就是另外一個生命醒過來的時候。
哪怕寧奕給出“生字卷”,也只不過延緩這個過程罷了。
當“生字卷”的青色光芒消失。
周雨水從剛剛那股入骨酥軟的舒適感中緩了過來,她雙手捧著青簡,回過了神,望向寧奕失神道:“寧先生這是?”
寧奕無聲的笑了笑。
“是純粹的生機。”他看著這個小心翼翼,逐漸放下防備的小女孩,想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和丫頭在西嶺的菩薩廟里,就是這樣一對相依為命的兄妹,苦苦支撐著生活,在遇到徐藏之前,從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有些人活得不好。
有些人應該活得好一點。
寧奕柔聲道:“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能夠救治你哥哥現在的病癥那么一定是我了。”
在感受了剛剛的那股力量之后,周雨水對寧奕的話再不生疑。
她雙手十指捏著那根青簡,有些坐立不安。
周驚蟄對她說。
可以受人的好。
但不可以受人太好。
周雨水面色漲紅,聲音斷續的扭捏問道:“從沒有人對我們這么好過寧先生,您的身份很尊貴吧?為什么要這樣幫助我們?”
這個小妮子啊。
一直用的是“我們”。
周驚蟄對她真的很重要。
寧奕回頭看了一眼熟睡在廟里的白發少年,那個身形瘦削,面容堅毅的枯槁般的少年郎,眉宇間有自己的三分倔強在取出青簡的時候,寧奕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斷。
他要讓周驚蟄,順應天道的活下去。
周游先生的“魂魄”,落在這個少年的身上,沒有終結這條本該死去的年輕生命,反而幫助他重獲新生這便是那位紫霄宮宮主的答案了。
其實“生字卷”的力量,也不過是讓周驚蟄獲得比正常人更多一些的“壽元”,天道折損,兩相抵消寧奕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對兄妹在這靈山城內的道宗廟內居住,多半是無法接觸到“修道”中人。
一個凡人,再如何長壽,也不過幾十年上百年。
該死去的,終將死去。
該出生的,亦會出生。
寧奕揉了揉周雨水的腦袋,這一次小妮子很乖,沒有躲開,而是任由這只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腦袋上揉了揉又拍了拍。
“很久之前,也有人在這樣的破廟里生活過。”
寧奕的聲音有些飄忽。
“你們應該活得好一些銀子對我已經無用了,留給你們,精打細算的花。你一定很向往有錢的日子吧,其實如果那一天真來了,也就那樣。”
寧奕笑了笑,望向丫頭。
“喜歡的人陪在身旁,才是最重要的。”
周雨水怔怔聽著這些話。
寧奕取出了一大囊銀兩,放在了廟內神像的高臺之上,周雨水需要跳起來才能夠得到,只不過腦袋被寧奕按著,也不太能動彈。
寧奕繼續道:“小家伙有件事情,必須要跟你說清楚。”
周雨水凝視著寧奕的雙眼。
兩個人的面頰貼的很近,約莫隔著三拳距離,她甚至能夠看見寧奕漆黑瞳孔之中閃爍的風和雷難以想象,正常人的瞳孔里會有這等異象么?
咕噥一聲,咽了口口水。
“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活得很久。”
寧奕低垂眉眼,道:“這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如果那一天來了,你不要太悲傷。”
哐當一聲。
周雨水手中的青簡,掉在了地上,啷當啷當轉了一圈,然后寂靜無聲。
小女孩面部僵硬的笑著,“寧先生,你在說什么?”
裴丫頭也陷入了沉默。
眼神里閃逝黯然的看著寧奕。
“您不是能救好我哥嗎?”
“這枚竹簡這么神奇,救不了嗎?”周雨水的語速忽然快了起來,她相當焦急,瞪著寧奕,手舞足蹈著想要說些什么,但越說越亂,“不,不是你我我哥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他是個將死之人。”
一道極輕,卻又極沉的聲音,打破了周雨水的話音。
小家伙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將死之人,就是他的命數注定盡了。再如何延續,也只能再往前走一截。”寧奕努力讓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很無情,“很多事情天注定了,改變不了。”
周雨水咬著牙一字一句問道:“天注定了,改變不了?”
寧奕最后一次重重揉了周雨水的腦袋。
他站起身子,輕聲道:“周驚蟄會好轉,隱姓埋名的在這里好好活著,但以后如果再生重病,其他醫生都治不好的那種病就帶他離開東土。”
周雨水看著寧奕,大聲問道:“去哪里?能治嗎?”
寧奕和裴靈素兩個人的背影,在廟前停頓了一剎。
他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去蜀山,去找蜀山的小師叔。”
大千世界,相逢是緣。
別離亦是緣。
聚散離合,悲歡無常,寧奕沒有與周雨水停留太久,贈了一枚生字卷的青簡,便很快離開他借著這對兄妹,說出了自己憋在胸膛里一直無法開口的話。
一路上與丫頭兩個人走在熱鬧的靈山古街之上,人來人往,卻只覺得渾身冰涼,神海死寂。
不殺周驚蟄,贈一枚青簡。
已經是寧奕所能做的一切了。
這條年輕的生命,注定要早早枯萎。
他留不住。
生字卷也留不住。
最后的幾句話,已經在點提周雨水,以那個小姑娘的聰慧想必已經猜到了寧奕的意思。
裴丫頭握住寧奕的手。
她輕聲重復著問了一句話。
周驚蟄幽幽醒來。
像是做了一場夢,醒來之后還是很 “別動。”
周雨水的神情看起來不好看,小家伙板著臉,把一根紅繩穿過青簡,掛在周驚蟄的脖頸上。
“這是”
“平安符。很管用的那種。”周雨水一本正經開口:“別摘,死了也別摘,化成灰也別摘。”
周驚蟄哭笑不得,但當他伸出一只手,觸碰這枚護身符的時候,心神一顫。
一縷肉眼可見的青色氣流,順延竹簡,掠入他的肌膚之中。
白發少年情不自禁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再緩緩吐出。
體內的那股郁氣,都化散了許多。
這真的有用?
周驚蟄緩緩睜開雙眼,看到了銅鏡中自己的那張容顏,雖然憔悴,但氣色已經好了許多,最重要的是,自己三年前生白的發根,竟然有些倒退的意味,重新染上了一縷黑。
這枚護身符,在替自己續命?
周驚蟄怔怔出神。
一只手觸摸著白發少年的臉龐。
周雨水的神情有些悲傷,她的聲音很輕,也很認真。
“哥”
“天注定的事情,就改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