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山。
“瞿離。”
山霧彌漫,一個偉岸的身影,坐在山頂,白狼王看著眼前的符圣,自青銅臺之后,母河需要王帳處理的事宜大大增加,他每日都在與其他幾位草原王商議,大大小小,事無巨細。
今日好不容易抽出了空隙時間。
符圣瞿離的年齡已經很大了,他的身旁,站著一左一右兩位童子,一位捧茶一位奉劍,這些都是他以機關術制作出來的精妙傀儡,貼上符箓之后,栩栩如生,看不出有絲毫的僵硬之處。
寧奕第一次來小元山看到的那位童子,便是其中之一,符圣的本尊極其神秘,除卻少數人外,并沒有多少修行者見過他這副蒼老的真實面貌。
在某種意義上,草原需要一些精神象征,譬如之前的雪鷲王帳大先知,再譬如白狼王帳的符圣。他們二人象征著庇護母河的古老傳承…大先知和符圣如果一直“健康”,那么母河的修行者們也會安心許多。
畢竟這兩千年來,妖族不敢踏足這里,是因為那位天啟之河的存在。
誰也不知道“元”是不是死去,還是活著,只不過陷入漫長的沉睡,但先知和符圣的這兩脈一直延續。
幾位草原王也相信,“元”大人在默默注視著草原。
白狼王神情復雜。
瞿離比起之前更瘦了,但是精氣神卻更好了,沒有人能夠抵抗歲月的侵蝕,即便是背負一半妖族血脈的草原修行者,符圣已經活了很久…作為一個不修行妖力和星輝的凡人,能夠在緊密的“生活”之中活到一百歲,其實很不容易。
西方邊陲的符箓,大部分的陣法,還有每年草原的優秀天才的修行…這些都需要小元山的幫助。
而如今,他已經有些不好意思,去麻煩符圣了。
是時候,讓老人休息休息了。
瞿離坐在木質的輪椅上,他面前懸浮著一張四四方方的青木棋盤,這張棋盤沒有任何的托物,兩位侍奉左右的童子,距離棋盤有三尺之余,兩缽棋子黑白坐落,懸浮搖曳,不如棋盤穩定,但是風氣吹攏,只是搖晃,沒有一枚棋子傾瀉潑灑。
老人輕聲道:“你想請我去聯系老師…對嗎?”
白狼王怔了怔。
符圣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下。
白狼王的身后,霧氣之中,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退去,身后已然多了一張木椅,他啞然笑了笑,這小元山處處禁制,處處符箓,機關,在青銅臺一戰之時,符圣曾引爆這些符箓,要與漫山的金翅大鵬鳥一同赴死。
白狼王本以為這里盡是殺伐機關,如今上山,卻發現老人在這里生活,哪里有半點殺機,閑云野鶴,逍遙世外,更像是一處長生洞天。
老人瞥了一眼,輕聲道:“殺伐之術,都是老師留下來的,我悟性不夠,算是愚笨,只能慢慢咀嚼,有生之年,能啃多少,便是多少…也算是對王帳有個交待。但這些‘機關’,卻是我喜歡的,幫不上你什么忙,小元山沒什么人作伴,也就只剩下‘它們’了。”
白狼王搖頭笑道:“您若是覺得無趣,回頭我讓王帳里選出幾個聰明的年輕人,來侍奉您。”
符圣笑道:“如果他們能夠像‘烏爾勒’一樣,輕輕松松就把小元山的陣紋破開,那么我又怎會一直一個人呆在這山上?”
白狼王苦笑一聲。
“元”留下來的傳承,母河無數人想學,符圣也想要教,但奈何這是一件強求不來的造化事,那陣紋看起來晦澀至極,這些年一直有人來小元山嘗試破解,但都是失敗。
解不開陣紋,連入門的資格都沒有。
草原母河的幾大王帳,培養出來的年輕強者,都是以武力為尊,修行人族的星輝,妖族的體魄,個個都是極其驍勇善戰的天才,但遇到了這陣法與符箓之術,便只能抓耳撓腮,奈何不得。
白狼王端起面前懸浮的茶盞,雙手捧杯,熱氣繚繞,他習慣喝酒,不習慣喝茶,所以只是捧著,熱氣升騰,這位草原王的神情有些猶豫,片刻之后,小心翼翼道:“能聯系到嗎?”
青銅臺之后,那個擊退妖族大能的身影。
烙刻在白狼王的心中。
草原能夠有如今的太平,都是仰仗“元”,如果沒有“元”…那么此刻的母河,已經是東妖域的掌中之物。
白狼王有些焦灼,他看著符圣,大先知死去之后,這便是唯一與“元”有聯系的傳承了…況且,青銅臺的那一日,“元”大人還特地出手,抹除了小元山的符箓自爆。
這算是認可了瞿離嗎?
老人搖頭,干脆利落道:“不能。”
他向后靠坐,仰躺在木椅之上,兩位童子立馬上前,替他輕輕捶打著肩頭。
瞿離緩緩道:“我是一個幸運兒…至少見到了老師的模樣,以往的歲月里,不知有多少人枯守小元山,終其一生,未能見面。”
他頓了頓,苦笑道:“老師留下來的傳承,如大海一般無垠,我只是挖掘了一角…我奉他為先生,他可不一定會認我這個弟子吶。”
白狼王的神情有些落寞。
他緩緩表達了來意,“草原的力量太過薄弱…烏爾勒還在母河之中沉睡,但即便他醒來,似乎也沒有辦法像兩千年前那樣,帶領我們走向‘光明’。”
瞿離瞇起雙眼,看著白狼王。
白狼王猶豫道:“他還…太年輕了。”
與寧奕的幾次見面,白狼王已經看清了寧奕的實力,人族的命星大修行者,放在這個年齡,是極其驚艷的成就,但是草原想要站穩腳跟,至少需要一個“涅槃”。
沒有涅槃,就沒有話語權,只能淪為任人宰割的羔羊。
“元”的壽命還有多久?
符圣不知道,白狼王也不知道…但他們都知道一個道理,想要活下去,不能只是依靠別人,必須要依靠自己。
“草原需要一個能站出來的人…我想成為那個人。”白狼王的神情隱沒在茶水霧氣之中,他輕聲道:“畢竟我是這草原上,距離那個境界最近的人。”
成為草原王,對修行境界的要求并不高,這是一種膽魄,實力,還有智謀的象征…八大王帳的草原王之中,白狼王的實力最高,已經是妖君境界,放到妖族天下,四座妖域,是相當強大的人物,但是想要獨立帶領草原,還遠遠不夠。
瞿離神情凝重起來,隱約有了一些預感。
“你…準備做什么?”
“草原的局勢,不容樂觀。”白狼王低垂眉眼,沉聲道:“東妖域已經摸清楚了底牌,或許還會有下一次的襲擊…如果下次來的不是大長老白長燈,而是那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白帝’,我們又該怎么辦?”
符圣一滯。
“如果‘元’大人愿意出手指點,我想…試一試。”白狼王伸出一只手,指向頭頂,嚴肅道:“試著成為涅槃。”
緊接著,他便搖頭,自嘲道:“想必這么多年,不止我一個人有這個念頭…我知道修行之事,容不得急躁,但眼下實在等不得了。我明日就會閉關,草原的諸多事宜,這幾日已經安排好了。”
符圣輕輕道:“我勸你等‘烏爾勒’醒。”
白狼王問道:“他什么時候醒?”
老人沉默了。
白狼王搖頭道:“他雖然在青銅臺救了我們,但究竟是不是烏爾勒,能不能舉起八面王旗,尚不可知…我并非不信任他,而是草原的未來,實在不可那么草率。與其等待別人來拯救,不如自己行動起來。”
小元山的兩位木質童子,抬起頭來,沒有神智,卻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人閉上雙眼,思考了許久。
他嘆了口氣。
“或許…你說得對。”
大月高懸。
銀光搖曳,水波如鱗。
盤坐在天啟之河河底的水袖男人,像是沉睡已久的古代雕塑,他的面容精致,陰柔而又溫和,面頰唇角旁邊的兩抹紅點,在水光里折射出溫暖的光華。
“元”緩緩睜開雙眼。
抬起頭來,平靜看著這一切。
他一直都是是一個孤獨的看客,這些年來,他不知睜眼多少回,長夜漫漫,這片河水折射出來的景象從未改變過。
水中月。鏡中花。
這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愛恨情仇,他已經見過一回…與烏爾勒在一起跋涉過的歲月里,他品嘗到了這名為“情緒”的東西。
而此刻,元的心頭重新浮現出這座熟悉的感覺。
他望向自己身旁,不遠處,那個沉在河底,周身纏繞水草的黑袍年輕人。
元笑了笑,輕聲喃喃道。
“那個人來了…你是不是,也該醒來了?”
天啟之河的河畔,狂風卷過,枯葉搖擺,烏鴉尖嘯,黑夜化為衣擺獵獵作響,風過之后,這里多了一道高大身影。
東皇面無表情,注視著這片母河。
他的袖袍間,翻滾著森森煞氣…這源煞之力,如果投放到這條母河之中,那么整座草原的命脈,都將被他掌控。
只不過他并沒有這么做。
東皇平靜向下看去。
他的目光穿透河面。
他確定自己將一切都看得很清楚…這條河水的河底,空無一物,除了一個“沉睡”的身影。
這正是自己此行尋找的目標。
他輕聲笑道:“烏爾勒,好久不見。”